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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沐恩光木蘭入私塾 探親戚曼娘交新朋(3)


  蓀亞好害怕,趕緊說:「是我養的,可是不知道怎麼會由蛐蛐罐兒裡逃出來的。」蓀亞那時沒跑開,站在那兒看著父親把蛐蛐兒扔在地上用官靴踩死了。那個蛐蛐勇敢善鬥,曾經咬敗過經亞的蛐蛐兒。蓀亞雖然痛心之至,但是嚇得也不敢哭出來,那個蛐蛐到底是怎麼由罐兒裡跑出去鑽到櫥子下去的,他也不知道。

  父親問他:「你難道沒有別的地方兒養蛐蛐兒,非要拿到屋裡來不行嗎?」倘若不是這個小兒子,而是兩個大的,就不會只挨頓責駡就算了。因為蓀亞小,父親多少偏愛幾分。

  事情過了,但是曾先生第二天還怒氣未消。因為在筵席上他那孔雀翎上的皺褶教同僚看見,自然感覺狼狽不安,當然沒有人說什麼。

  曼娘、木蘭、蓀亞、愛蓮四個人,一同到花園裡去玩兒。他們一直走過橋,到了花園兒的那一頭,那兒養著兩隻仙鶴。看完了仙鶴,又到草坪上去散步。曼娘是在留心找鳳仙花兒,用鳳仙花兒的汁淚可以染紅指甲。蓀亞無心找仙鶴的翎毛,也不在乎染指甲的花兒,他是一心一意想再找個蛐蛐兒,所以一個人兒就遊蕩到橋的那一邊兒,細心聽牆根兒的石頭底下蛐蛐兒的鳴聲。

  幾個女孩子忽然聽見洪亮的鳥聲。回頭一看,平亞經亞來了,剛才的鳥聲是平亞吹的,緊接著經亞吹了一聲口哨兒。男孩子們向他們這邊猛衝過來,喊著說那天放假,因為老師得了痢疾,回家養病去了。蓀亞叫他們不要吵嚷,因為他想恐怕要找到一個身體強壯鳴聲響亮的蛐蛐兒了。因為單憑蛐蛐兒的叫聲,就能知道是個好蛐蛐兒還是個壞蛐蛐兒。蛐蛐兒的頭大腿粗,一定是個善鬥的,叫做「將軍」。

  女孩子還繼續找鳳仙花兒。曼娘找到一朵,木蘭問她怎麼樣用鳳仙花兒染指甲。

  曼娘說:「得要找到好幾朵兒才行。要把這些花砸成爛泥,加點兒明礬,把花泥擦在無名指和小手指上,要擦好幾天早晨,要用露水,這樣擦擦就染紅了。」木蘭很羡慕曼娘,因為女人的一切零零星星的學問知識她都知道。雖然以前看見過青霞也染過手指甲,但是青霞沒告訴她用什麼東西染的。珊瑚是個寡婦,向來不染紅指甲的,而木蘭的母親已經四十幾歲,不屑于弄這些小姑娘兒的無聊的事。

  不久,女孩子們聽見歡呼的聲音,大家跑去看蓀亞。原來蓀亞已然捉到一個上好的蛐蛐兒,個子大,頭生得周正,兩腿堅強有力,須特別長而直。全身紅棕色。平亞說那種蛐蛐兒叫「紅鐘」,又能叫又能鬥,立刻跑回屋去拿他那個善鬥的蛐蛐兒來跟這個鬥。但是蓀亞不願意叫他的蛐蛐兒立刻就鬥,可是又不能不接受這種挑戰,所以讓那個蛐蛐兒由一個手心爬到另一個手心,這樣爬了好久,好把他激怒。於是這個蛐蛐兒的兩根須立起來眼睛發亮了,兩隻大門牙一張一合,看來果然兇狠,動作的快慢威武而規律。

  他們在幹地上清理出一塊地方,把兩個蛐蛐兒面對面擺好。但是不立刻讓雙方沖過去,等彼此相向抖擻精神發動威風一會兒之後,才把它倆放開。雙方分明不成對手。在正式比賽時,這是不許的,因為兩個交戰的蛐蛐兒一定上戥子稱分量,必得分量相當才行。雖然平亞那較小的「將軍」漆黑油亮,身體勻稱,也滿有戰鬥精神,幾個回合之後,斷了一根須。

  木蘭過敏善感,覺得那種戰鬥不啻是可怕的屠殺。在她那幼小的心靈之中,那就是真正龐大的野獸,身披戰甲,巨口獠牙就是吞吃對方的武器,而腿上有刺如利齒,可以割傷敵手。她簡直跟看猛獅互鬥一樣。蛐蛐的身子構造完美,頭光滑晶亮,背上的鎧甲的顏色深淺變化,精緻而完美,兩條腿就像福州漆那樣黑亮。木蘭不忍心看見兩個之中誰受傷,可是她深信那個子小的一定會送命的。所以她叫愛蓮一同走開了。

  曼娘又不同。她膽子小,連蟲子蝴蝶都不敢碰。但是她還接著看,因為平亞的蛐蛐兒快要敗了。她想叫他們終止戰鬥,她央求平亞。可是平亞的將軍卻打了勝仗,那個大蛐蛐兒的頭碰傷了,似乎真正發了怒。平亞想看個水落石出,於是戰鬥繼續下去。男孩子用一端弄軟了的草撥弄兩個蛐蛐的須。最後平亞的將軍傷了一條後腿,滾翻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立起來,被那個大蛐蛐猛咬。曼娘嚇得拉緊平亞的胳膊,心裡很難過。

  小蛐蛐兒終於又站起來,但是已經精疲力盡,不久就被敵方的大牙咬死了。勝利者昂然站立,得意洋洋。

  曼娘喊叫了一聲,緊拉著平亞,眼睛濕濕的。平亞從地下站起來,垂頭喪氣,抬眼一望,見曼娘正瞅著他,也正在傷心。

  曼娘說:「我告訴你不要再鬥了,你不聽。這不公平啊。」

  這時,平亞第一次感覺到曼娘的美了。她的眼睛黑晶晶的,蘊藏著青春的熱情,現在正籠罩在長而潮濕的眼毛之後。

  平亞對她說:「這種小東西,還為這個哭?」

  「你為什麼當初不聽我說呢?」

  平亞說:「下次聽你好了。」

  平亞伸出兩隻手,握住曼娘的手。他若不這麼做就好了。

  因為這兩個人的手那種溫柔的緊握喚醒了畢生的熱情。正在那時,一個聲音喚醒了他倆的青春夢。他倆一轉身,聽見愛蓮喊叫,說木蘭摔倒了。他們跑去看,看見經亞正在跑,跑進房子裡去不見了。

  木蘭跟愛蓮走了之後,經亞因為自己沒有值得鬥的蛐蛐兒跟他們的將軍去比賽,就跟木蘭她們一起去了。經亞的智力平平,不像他哥哥、弟弟那樣坦白,那樣自在輕鬆,那樣隨和。他天性事事顧慮,猶豫不決,說話時自然也不痛快果斷。他沉默的時候兒多,說話也不乾脆爽快,有時話說了再說一遍,好像要看看自己的話說對了沒有,由於父親的嚴厲,他更覺得受到壓抑,越發缺乏自信。這個世界對他已然夠難的了,事務如何決斷,都大費躊躇。在他頭腦裡,就是這樣想:

  「我沒有一個好蛐蛐兒,是不是?像蓀亞那樣好的蛐蛐兒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想我是找不到的。我能找到一個。但是,大概我找不到那麼好的。也許我能,但是十之八九辦不到。費事去找也沒用。即便找到一個,也不會那麼好。並且……」他心裡就把自己限制住了,事情都懸而不決,只是想辦法再換另外的事。

  他去果園的樹林中找到了木蘭,他想他們倆可以去找蟬蛻。蟬是在那個月份蛻皮,然後從外皮裡慢慢脫身而出,正如女人從她那緊身的外衣裡慢慢把身子褪出來一樣。蟬身子褪出來時,是從背上一個小縫裡脫出,之後,把幹的外殼兒,連同頭,身子,腿,腳,一齊完完整整的留在樹枝上。與女人脫緊身衣裳所不同的是,蟬脫下來的外殼是透明的。經亞看見棗樹上有一個蟬脫下來的殼兒,他就爬上樹去,這一爬樹,他想起一個鬼主意來捉弄木蘭。最低的樹枝子離地有七、八尺高,但是木蘭叫他說動了,也要往樹上爬。

  木蘭從沒有上過樹,經亞的主意她倒覺得很新鮮。經亞扶著她爬上了一個樹枝子之後,自己忽然爬下樹,樹上只剩下木蘭一個人兒。

  她嚇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腳一滑,她趕緊抓到上面一個樹枝子,想用腳登住下面一個樹枝子,但是腳登不到。她正在身子懸在半空中的時候兒,經亞拍手笑,因為他在地上能看見木蘭短褂子下的身子,覺得好有趣兒。木蘭嚇得厲害,手又抓不住,就從十來尺高處摔到地上。她的頭碰到橫伸出來的一塊石頭,躺在地上昏了過去。愛蓮趕緊喊人來救。經亞一看木蘭鬢角兒上流出血來,立刻拔腿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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