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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沐恩光木蘭入私塾 探親戚曼娘交新朋(2)


  曼娘有時記錯或跳行,她膽子小,記性又不如木蘭。並且還是在將來的丈夫面前背書呢。可是平亞要想法幫助她,她就越發慌亂。實際上,她以為在未婚夫面前保持儀態高雅大方,比獲得教師的讚美更重要。

  木蘭念書很少有什麼困難,所以晚上兩個女孩子同床睡覺時,木蘭要問曼娘怎麼裹腳的時候兒,曼娘忽然問木蘭書上哪一句接哪一句,於是倆人就討論《詩經》上老師不肯解釋的文句,談論有關男女私奔的章節,討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返側」,還有婦人有子七人還想再嫁的事,於是說得熱鬧異常。老師講書時把這些文句故意跳過不講,只讓學生背過就算了。經亞要使幾個女孩子臉上難為情,故意問老師為什麼有子七人的母親還「不安於室」。老師僅僅用簡短的幾句,告訴他那是諷刺不忠之臣,就算了。

  在私塾之中,曼娘感覺不安,感到不快,是顯而易見的。老師離開他們到他個人屋裡去時,這時學生按理是讀新課,或是練習寫字,可是男孩子就專說引起曼娘臉上發紅的話。十一點左右,她跟木蘭下學走開時,她心裡最快樂。女孩子在私塾中念書的時候兒還短些,這是祖母堅持女孩子不應當多念書的緣故,怕是多念書學問太大了,有傷純樸自然,並且,她們還有那麼多針線活要做。所以木蘭和曼娘常到裡院兒曾夫人屋裡,或是老祖母的屋裡去做針線。她倆一邊兒做針線,一邊兒聽說家裡近來有什麼事情。

  這時曼娘覺得很快活,因為這才是女兒家應該做的事。木蘭喜歡繡花,因為她喜歡顏色,對那些色彩鮮豔的絲線愛得著迷。她喜歡所有一切的顏色——如彩虹的顏色,紅霞的顏色,雲彩的顏色,玉和寶石的顏色,鸚鵡的顏色,雨後花朵兒的顏色,即將成熟的玉蜀黍的顏色,琥珀半透明的顏色,她常常往父親送給她的三棱鏡中窺看。三棱鏡反射出的光譜,是她百觀不厭的神秘。

  有一天,蓀亞從私塾裡偷偷兒溜走,到母親屋裡和幾個女孩子廝混。母親問他為什麼離開私塾,他說他肚子疼。桂姐說:「他那麼小,不應當整天念書。十一歲大的孩子,要把天下的書都念完,簡直沒道理。」

  蓀亞說:「好姐姐,你跟父親說一說好不好?我平常到這時候兒就把書念會了。坐在那兒好無聊。我又不念《幼學瓊林》和《孟子》,那是大哥跟二哥念的。」

  桂姐微笑說:「你心裡想的就是和木蘭玩兒,是不是?」

  現在蓀亞非常喜歡木蘭,不過木蘭並不特別喜歡他,他太淘氣。他看見木蘭正在繡一個小煙荷包,他過去說他也想繡。木蘭不給他,他伸手搶,線就由針眼裡抻了出來。

  木蘭說:「你看!你把線抻出來了,你再給穿進去。」

  蓀亞穿了又穿,也穿不進去。惹得幾個女孩子和他媽發笑。

  蓀亞對曼娘說:「好嫂子,替我穿上吧,只麻煩您這一次。」

  經亞和蓀亞常叫曼娘嫂子這樣逗弄她,因為她是平亞的未婚妻。

  曼娘咬著牙說:「我從沒見過別的孩子像你們弟兄的。」其實她心裡倒滿喜歡人這樣叫她,這樣就使她在曾家的地位格外分明了。

  木蘭也說:「嫂子,替他穿上吧。」她這是說錯了話,因為木蘭跟曾家沒有什麼親戚關係。

  曼娘向木蘭說:「你也叫!有一天我真會做你嫂子的。」桂姐說:「也許有一天你會呢。那時候兒她不也成了我們曾家的人了嗎?」

  木蘭羞紅了臉。現在有人開她的玩笑了,曼娘洋洋得意。曼娘從蓀亞手裡把線拿過來,穿上了針,還給木蘭。可是蓀亞並不就此甘心罷手,又去搶煙荷包,非要繡一繡不可。木蘭噘著嘴把針和線扔給他說:

  「這個煙荷包是老太太的。你可別弄壞了。」過了一會兒,蓀亞不要了。

  桂姐說:「這不是男孩子做的事。你要真想做什麼,還是學打花結子編穗子吧。」

  這是木蘭和蓀亞第一次的合作。穗子是很可愛的東西,跟繡花兒一樣,也是顏色鮮豔,可以用各種顏色配合的。扇子上也墜穗子,煙荷包上也墜穗子,水煙袋上也墜穗子,床上帳勾兒上墜穗子,老太太的眼鏡盒兒上也墜穗子,是用根絲繩子掛在褂子右肩的扣子上的。有各種深淺不同的彩色線,如綠、桃色、藍、紅、黃、桔黃、白、紫、黑等各色線,可以選擇,可以配色,另外還有金銀光澤的線。在繡不同的圖樣時,要用細繡花線,而穗子則用比較結實粗重的線,所以做穗子孩子們做著還容易。木蘭與蓀亞都學做結子,也只是用繡花線縛在特別的金屬絲上。有好多花樣兒可做——如蝴蝶結子,梅花結子,圓結子,雙喜結子,八寶結子(也就是法輪結子),蚌殼兒結子,傘形結子,華蓋結子,蓮花結子,花瓶結子,鯉魚結子,還有無首無尾的神仙結子。木蘭和蓀亞都特別喜愛古錢穗子,因為又美又簡單。那就是把不同顏色的絲線纏在銅錢上,成為一個固定圖樣,而且有機會配顏色,那個結子連在一捆穗子上。他倆每個人都要做一個給曾太太看,二人比賽,看誰做的整潔,誰配的顏色美。

  曾太太對最年小的兒子蓀亞,有點驕縱。她看著蓀亞和木蘭天真無邪的一塊兒玩耍,一塊兒做結子做穗子,看出來木蘭比自己兒子聰明,毫無疑問。於是她心裡想到一件事,對木蘭不知不覺越發疼愛,越發關心。

  吃了午飯之後,曼娘又拿起東西來繡,曾夫人說:「曼娘,剛吃完飯怎麼又繡花兒呢?老這麼坐著不動也會坐病了的。今天是白露,帶著妹妹弟弟到花園兒去看看仙鶴,撿幾根仙鶴落下來的翎毛。你跟木蘭好幾天沒到花園兒去了。」

  雖然花園兒四周有高牆圍繞,曼娘認為若沒有別人相伴,決不自己一個人去,這是女兒當遵守的禮法。因為她聽見父親說中國唱戲說書裡,女子的墮落和風流事之開端,都是與後花園兒有關係的。花園兒裡有男孩玩耍時,她也不喜歡去,尤其平亞一個人在花園裡的時候兒,更不應當去。

  她問木蘭:「你願不願去?你若去,我就去。」曾太太說:「去吧,木蘭。也叫他們兄弟幾個人一塊兒去。可是誰也別再逮蛐蛐兒。就是逮住了,也不許帶回屋裡來。」

  前幾天出了一件事,惹曾先生生了一頓氣。

  幾個禮拜之前,他剛剛到家來,立刻穿上官衣戴上官帽在土地爺生日去參加祭典。這一天有時在秋分以前,有時在秋分以後,總是在八月。俗語說,秋分在土地爺生日前,那年好收成;秋分來晚了,那年是歉年。今年土地爺生日晚,老百姓是歡天喜地。

  祭神之後,曾文璞回家來,把官衣官帽放起來。在曾家,若是有什麼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那就是他的官衣官帽了。孩子們是嚴禁去動的。經常都是曾太太親自經管,不許別人動,因為官衣官帽是權威的表記,又是家庭地位的象徵,並且也是皇帝的賞賜,一向是與官靴,雅扇放在一個特製的櫥子裡。那裡也有祖父的遺物,祖父當年是戶部侍郎。孩子對那些東西都敬而遠之,從來沒想去動過。

  後來,一位欽差大臣過境,曾文璞拿出帽子衣裳來,大吃一驚。原來不知什麼蟲子把官帽上的孔雀花翎咬壞了。帽邊兒磨損,帽子皺褶,頂上的高脊低垂下來。曾先生追問是何緣故。曾太太嚇得好可憐,也不能說出是什麼原因,因為以前從來沒出過這種事情。忽然曾先生聽見櫥邊兒有蟲叫聲,捉到一個蛐蛐兒。隨即在下面架子上發現了一個洞,蛐蛐兒大概從洞裡爬進去。

  「怎麼會有蛐蛐兒進屋裡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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