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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後花園富翁埋珠寶 北京城百姓避兵災(3)


  姚大爺說:「羅大,明天你跟我一起裝點兒東西:磁器,玉器,跟字畫的精品,裝好之後藏起來。不過閣子,架子,還照樣擺著。若有盜賊強人進來搶,不要抵抗,任憑他們拿。不要為不值什麼錢的東西去拼老命,不值得。」

  他又告訴內兄馮舅爺明天去弄點兒金子銀子來,整錠的,零碎的,好預備路上用。馮舅爺在他家是照顧家事,又管他家藥鋪茶葉店的生意。馮舅爺還得去拜訪一位太醫,看能不能找點兒官方的關係,一路上好有官方保護。

  在萬籟俱寂的夜晚,姚大爺獨自睡在西南跨院兒的書房裡,起來喚醒羅大。他告訴羅大點上燈籠,隨他到後花園兒去,帶著一個鏟子,一把鐵鍬,告訴他要靜悄悄,不要出聲。兩個人,老主人,老僕人,帶著六件周代與漢代的青銅器,幾十件玉器,刻印的石頭,都是主人親自細心裝在檀香木箱子裡的,都埋在花園兒裡一棵棗樹下。燈籠的光亮與夏夜的星光之下,主僕二人忙了一個半鐘頭。

  在全家還沒有一個人起床之前,姚大爺回到屋子裡,愉快而興奮。露水很重,羅大有點兒咳嗽,這時候需要去沏一壺熱茶來。

  姚大爺往往是自己睡,他也沒有娶妾。這位富有之家的一家之主,除去對書籍、古玩、兒女之外,對一切事情都漠不關心。他不娶妾有兩個理由。第一、太太不許。第二、在他三十幾歲娶了木蘭的母親之時,生活上起了一個突變。在那個突變之下,他從一個貪酒好色膽大妄為的浪子,一變而成了一個真正道家的聖賢。在那段日子之前,他的生活,對他的家庭而言,是烏煙瘴氣的一段黑暗日子。他喝酒、賭錢、騎馬、擊劍、打拳、玩女人、養歌女、蓄娼妓、浪蕩江湖,交結公卿。但是,他忽然改變了。他結婚之後一年,父親去世,留給他的萬貫家財之中,在杭州、蘇州、揚州、北平,有藥鋪,有茶行,經常從四川販賣藥材,從福建安徽販賣茶葉,另外還有若干家當鋪。在那些年,他內心精神的發展變化,真是深秘不可臆測。在婚前婚後,即使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經真正革面洗心重做新人。他戒絕了賭博,以海量出名的酗酒也突然停止,好色縱欲,及其他損害他鋼鐵羅漢般的身體的事情,也完全中止;他對生意業務也竟棄置不顧,因為內兄馮舅爺是位經商老手,他就完全交他一手掌管了。

  在光緒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之間,各地流行新思想,提倡新思想的就是發動維新,後來實行政變失敗終於導致光緒皇帝被囚于瀛台的那些人。姚大爺從當時流行的報章雜誌書本上也吸收了新思想。

  羅大去沏茶的當兒,姚大爺沒往太太住的院子裡去(孩子們在那兒與夫人同睡),卻到前面西院兒的書房去了。他躺在炕上思索那一天要做的事。每逢他開始一段養生修煉之時,他總是住在書房裡。子夜起來,盤膝打坐。在前額上,兩鬢上,腮頰上,下巴上,然後手心腳心,要磨擦固定的次數,然後控制呼吸,氣沉丹田再運氣,調理併吞咽唾液。這樣,在刺激循環與控制呼吸之下,在深夜的寂靜裡,他能聽到腸子裡氣血,怎樣循環,怎樣彙集到丹田。這種工夫要做十分鐘,有時十五分鐘,有時到二十分鐘,這就是養氣的功夫。在固定的時間,他磨擦手心腳心。但是從來以不過勞為度,一到感覺極妙之時,覺得氣血周流,直貫兩腿,渾身紅潤,有極為舒適奇妙的感覺之時,他立即停止。然後整身放鬆,躺下睡甜甜的一覺。

  羅大掀開簾子,拿著茶壺走進來,倒了一杯熱茶,放在床前。姚大爺漱了口,把茶吐在痰盂裡。

  羅大說:「老爺,這段道兒夠難走的,您今兒得好好兒歇息。我不知道能不能雇到車。今兒早晨有人來回信兒。」

  他又給老爺倒了一碗茶。接著說:

  「這件事情我也仔細想過。最好馮舅爺留在家。我一個人擔不了這份兒重擔。您把青霞,錦兒,銀屏,乳香都帶走。在這種年頭兒,年輕的婦道人家會招麻煩的。」

  姚大爺說:「不錯。叫老丁老張來跟你一塊兒看家。可是馮舅爺要跟我們一齊走。老丁老張都是藥鋪的夥計,那家藥鋪就在馬大人胡同南邊兒不遠,因為只賣中藥跟茶葉,和洋人沒來往,所以直到現在還沒遭到搶劫。」

  羅大回答說:「我去叫他們倆,可是千萬別再找別人。人少麻煩少。那麼鋪子裡呢?」

  「陳氏兄弟二人需要在鋪子裡。除去草藥也沒有什麼可偷的。他們偷那個幹什麼?我們也沒有洋鏡子讓他們摔;並且,鋪子要一直關著門,局勢不見好轉就一直不開門。前幾天,博威洋行被搶了,把鐘錶、鏡子都砸碎了。一個人拿了一瓶子香水當酒喝。喝下去,臉變得煞白,倒在地上亂喊亂叫。說喝下洋藥中了毒。在那家洋行做事的一個男孩子說,他們以為電話是妖魔地雷,裝在那兒要炸死他們,就把電話砸爛,把電線割斷了。有人抓住了一個外國的女人模型,扯下了衣裳,把赤身裸體的這個外國女人模型,扛在肩膀兒上滿街走。群眾歡呼,拿那個洋女人大開玩笑。孩子們跑去亂搶那金黃色的頭髮,又亂打架……」羅大跟姚大爺都大笑起來。現在天大亮了,院子裡已經有人聲。羅大卷起紙窗簾兒,那一天是個熱天。夏天的夜晚在北京總是涼爽的。在白天,因為是平房,居民把高麗紙窗簾兒放下來遮蔽陽光,使屋子裡涼得跟地下室一樣。今年,姚大爺沒叫人用蘆葦席在院子裡與房頂上高搭涼棚。往年夏天都要搭涼棚的。有涼棚在上面,屋子院子就跟在大樹的陰涼下一樣,而同時空氣仍然可以流通。因為五月裡拳徒作亂,各處火災太多,那種用杉篙蘆葦席子搭的涼棚容易著火,房子也就要引起火來的。

  羅大掀起門簾,走出屋去。姚大爺靜坐了一會兒,定了定神,聽見他那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兒木蘭叫:「爸爸,您起來了吧?」

  那時候兒木蘭還是一個身段兒單薄的孩子,以十歲論,長得不算大,眼睛晶亮,頭髮烏黑,梳成一個辮子,垂在肩膀兒上,薄薄的夏季衣裳越發使她顯得瘦小。她常到書房來聽父親談論各種事情,父親也喜歡跟她說話。每天早晨,他父親若不睡在裡頭院兒母親的屋裡時,她就到前院兒來向父親請早安。這是她早晨梳洗後第一件要做的事。

  她進來時,父親問她:「媽媽起來了沒有?」

  木蘭回答說:「都起來了,只有體仁跟妹妹沒起呢。」於是又問:「為什麼昨兒晚上您說所有那些古玩都是些分文不值的廢物呢?」

  「你若把那些東西看做廢物,那就是廢物。」父親這話對木蘭是太深奧,太難懂了。

  「難道您真要把那些東西留下嗎?至少要把那些玉的跟琥珀的小動物給我藏起來。我要。」

  父親說:「好孩子,我已經藏起來了。」於是像告訴她一件大秘密一樣詳細告訴她埋藏的是哪些件東西,木蘭把每一件的名字都記住。

  她問父親:「若有人找到那些東西,都掘出來怎麼辦?」父親說:「聽著,孩子。要知道,物各有主。在過去三千年裡,那些周朝的銅器有過幾百個主人了呢。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永遠佔有一件物品。拿現在說,我是主人。一百年之後,又輪到誰是主人呢?」

  木蘭覺得很難過。後來父親又說:「若不是命定的主人掘起來那些寶物,他只能得到幾缸水而已。」

  「那些玉雕的小動物也放在箱子裡了嗎?」

  「那些東西會像小鳥一般飛走的。」

  「可是如果我們掘起來呢?」

  「那玉器還是玉器。銅器還是銅器。」

  木蘭這才高興了。但是這對她也是一個教訓。福氣不是自外而來的,而是自內而生的。一個人若享真正的福氣,或是人世間各式各樣兒的福氣,必須有享福的德性,才能持盈保泰。在有福的人面前,一缸清水會變成雪白的銀子;在不該享福的人面前,一缸銀子也會變成一缸清水。

  大丫鬟青霞進來說:「太太問老爺是不是已經起來。若是已然起來,請老爺過去商量商量事情。」

  「舅爺起來了沒有?」

  「已經起來了,也在那兒等著您呢。」

  姚大爺帶著女兒走進去,穿過月亮門兒,到了內院兒,看見珊瑚忙著搬皮箱,亂擺在大廳的地上。珊瑚是他的乾女兒,二十幾歲年紀,是好友謝大爺的女兒。她父親去世之後,姚大爺就把她帶過來,像自己親女兒一樣,把她撫養成人。十九歲那年把她嫁給一個很好的丈夫。可是第二年,丈夫一病而亡,沒留下孩子。她自願回來住在姚家,一直住了四年了。管理家事,督促僕人,她真是姚夫人的一個大幫手。對木蘭與莫愁,她就像個大姐一樣。過去也傷過心,但是現在她臉上沒有愁容;她從來就不想再嫁人,過現在這種日子,她過得滿快樂。很顯然,她好像沒有女人的性感,在男人面前她一點兒沒有嬌羞的樣子。她像木蘭一樣,也叫姚大爺夫婦爸爸媽媽。木蘭叫她大姐。木蘭雖然是姚家的大小姐,就改叫二小姐,莫愁就改叫三小姐了。

  珊瑚非常能做事,姚夫人對她百事依賴,家裡的事情應當如何決定,她有很大的力量。

  珊瑚向姚大爺說:「爸爸,您早起來了。」說著趕緊搬動箱子,騰路兒讓姚大爺過去。

  姚大爺說:「你還沒梳頭呢。吃完早飯再整理箱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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