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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太極拳實際上是一種柔軟體操,基本是緩慢而圓的動作,在調諧勻整的節奏中控制著呼吸。他的手、腕子、胳膊隨時保持輕鬆,他低頭、蹲下、立直、再扭轉,腿也是做同樣優美輕鬆的動作,與上身的極慢動作相配合,和貓的彎曲優美的動作極相似。在太陽光裡,牡丹細看著他扭轉身子,成為諧和跳動的回旋動作。頭、頸、肩、腿,隨時都保持諧和一致。並不猛烈沖打,只是緩慢的漸漸伸出胳膊,並不是猛踢,而是緩慢,很難的平衡著,漸漸提起一條腿來。其美觀之處完全來自慢動作的優雅和輕鬆,若叫做「貓舞」,也未嘗不可。

  南濤突然停止,絲毫不喘氣。他問牡丹:「怎麼樣?」

  牡丹微笑說:「太好了。」

  南濤說:「這是最好的運動。每天早晨六點鐘我就練太極拳。一定要在早晨,在空曠的地方練,好吸新鮮空氣。」

  南濤又躺下去,把牡丹拉到他身邊,牡丹就把頭枕在南濤健壯的胸膛上;南濤的手在牡丹身上到處摸,在背上摸,在肩膀兒上摸,上上下下的摸著挑逗她,胳肢她,但是同時又使她感到舒服。他聽到牡丹加速的喘息。

  牡丹抬起頭來向著他,看見他那閃亮雪白的牙,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嫁給他。

  頭腦不能解決的事,身體憑著本能簡簡單單的就解決了。由原始叢林時代到今天,調情和交配在基本形式上,並沒有什麼改變。牡丹現在可能會像一個古代的老詩人,也唱出了這樣的文句:「他的臉兒賽朝陽,他的腰肢力量強,我要為他生兒女,我的臉上有榮光。」

  事後,她嫣然一笑說:「南濤,剛才你還真有本事啊。」

  南濤回答說:「你也不弱。」

  牡丹把南濤裡面的小褂兒給他蓋上胸膛,好免得他著涼。

  南濤說:「我不用。」

  二人吃了一頓野餐,用樹枝子幹葉子點火燒水沏的茶,飯後,二人離開此地。牡丹覺得對這個老實忠厚有趣的青年人很滿意。在回城的路途中,一直沉思不已,幾乎沒看到什麼風景。

  他們到了南濤的田園,她看見的一切,無不令她高興,那住宅尤其引起她的興趣。那一共是五間屋子,坐落在一畝半的田地上。嘎嘎亂叫的鵝鴨各處跑。幾隻黑羊正在籬笆下吃草,是用長繩子拴在一根樁子上,這樣就不致於吃了菜園子的青菜。南濤說以前這是一個太監的房子,在附近一位王爺家伺候了一輩子,現在已然退休了。房子是普通農家的房子,一間耳房是敞開的,是儲存乾草柴火的地方。已經多年沒有粉刷。由於日曬雨打,沒經油漆的木頭部分,已經成為乾枯的灰棕色。

  那天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他們才進城。

  【第三十二章】

  這樣結伴郊遊,隨後又繼續了幾天。後來牡丹喉嚨疼,發燒病倒,要躺在床上,不能外出。她仍然讓素馨和她媽悶在葫蘆裡頭猜。等追問她到底她是跟什麼男人出去,她總是回答說:「別急呀,我還沒拿定主意呢。」因為她心裡想,妹妹和媽媽若知道她要嫁給一個不識字的莊稼漢,會恥笑她,讓素馨和她那翰林丈夫有個不識字的姐夫,那會讓他們覺得丟人。她到底怎麼樣說明呢?這種婚事是不合乎門當戶對的道理的。她想先把這件事對堂兄說。

  孟嘉回來時,牡丹還臥病在床。他剛剛安定下來,素馨就對他微笑說:「牡丹現在又有活動了。」

  孟嘉立刻抬起頭來看。

  「她最近一直出去。」

  「跟誰?」

  「她不肯說。我疑心是傅南濤。」

  孟嘉差點兒跳起來,然後斷斷續續笑了好幾次。他說:「我早就料到了!我夠聰明吧!你怎麼知道的?」

  「就從她出去時穿衣裳打扮的樣子看出來的。她穿鄉下人的布衣裳褲子。她到底玩什麼花樣啊?有一次,她說是出去釣魚,看人練太極拳。所以我想一定是那個打拳的。」

  那下午後已經夠晚的時候,孟嘉找了個機會要打聽牡丹的心事。

  牡丹正躺在床上,穿的衣裳不多,一條腿彎曲著,手裡拿著一本書。南面窗子關閉著,後面窗子裡進來的光亮正照在她的半個臉上,顯出極完美的側影。牡丹看見堂兄進來,微笑歡迎。

  孟嘉說:「光線這麼暗,你看什麼書呢?」

  牡丹說:「你寫的文集,隨便看著玩兒。我把你的書看了幾頁,喉嚨就不疼了。」

  孟嘉大笑。

  牡丹說:「大哥,我有話跟你說。」

  孟嘉拉過一個椅子來,好像一個醫生過來看病人一樣。孟嘉認真端詳了牡丹一下,牡丹臉上很鄭重。

  牡丹說:「是件正經事,是關於傅南濤。我又找到他了,我們已經見了幾次。」然後停住,深深歎了一口氣。

  「接著往下說。」

  牡丹臉也沒抬起來,她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孟嘉的一隻手。眼睛望住空中出神,眨麼著眼在用心思索。仍然連頭也不抬,她就對孟嘉說:「我若說要嫁給他,你以為怎麼樣?」

  「你就想告訴我這個嗎?」孟嘉發現牡丹的聲音有點兒疲倦,沒有精神。

  「是啊。你告訴我你的看法。」

  孟嘉的聲音很溫柔。他說:「你忘記了,我還沒見過這個人。關於這個人,你一點兒也沒和我提過。」

  牡丹轉臉向著孟嘉,終於把眼睛望著他。她開口說話時,聲音興奮起來。她說:「他想娶我,我拿不定主意。」

  「你愛他嗎?告訴我實話。」

  「我也不知道。我喜歡他。他人很老實,很正派,我是愛他。和他在一處,我很快樂。可是……你說怪不怪……我一離開他,就一點兒不再想他……那就是說,不像你我分手後那麼懷念,那樣痛苦難熬……不像我感覺到的那樣兒……沒關係……不是很親密,很深,不那麼牽腸掛肚的。並不像我想……沒關係……一個我內心真正喜愛的人。這不奇怪嗎?……這些事情太深奧,平常我們是不覺得在我們身上存在的,是不是?」

  她這一連串的話,說得斷斷續續的。有幾次她幾乎把對孟嘉的深厚的感情脫口而出,但是及時抑制住了。她的手還放在孟嘉的手裡,而且她的手指頭還懶洋洋的撓一撓孟嘉的手心呢。

  孟嘉說:「你先不用決定……」這時孟嘉捏起牡丹的中指捏搓著玩兒。

  「我要你告訴我,難道我不該嗎?」

  「你告訴過我他愛你,你和他在一塊兒你覺得快樂。我想你和他關係很深,我意思是指親密到……」

  牡丹縮回她的手,幾乎怪難為情的笑了笑。她說:「不錯,在身體方面,他是很好。他能夠滿足我……這方面有時候我很佩服他。他告訴我他不能念書寫字。但是人是滿好的,我知道他也能把我養活得很舒服。他在海澱有一片田莊,西直門內有一個鋪子。有時候我想以後和這種人過一輩子,有點把這一輩子的幸福糟蹋了……恐怕又做件胡塗事。不過我想跟他在一塊兒過日子會很快樂。我們會生孩子,我會有個家。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怎麼個想法,我也要問問父母。你想是不是?」

  孟嘉說:「我倒很高興你告訴了我,牡丹,你說他是個莊稼人,還有一個鋪子?什麼鋪子?」

  「賣米麵、煤球兒、木柴、木炭,夏天也賣冰。你想我是不是胡塗了?素馨和媽會怎麼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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