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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這樣說著,二人分開。剛才他倆之間的愛已然十分充分,再不缺什麼。那種愛是高高超過青春的狂熱情欲。對牡丹而言,這還是她前所未經歷的新奇之感呢。

  不巧的是,第二天牡丹的火車要充做新路試車之用。所有重要的大臣都去參加典禮,其中有兩位滿洲王爺,所有的外交使節。孟嘉雖無官差,但在張之洞學士接受外國使節祝賀之時,他以為應在場才對。所以他那一天就忙著在大學士和兩位堂妹之間來回跑,因為兩位堂妹是坐在一個車廂裡。

  在火車站的月臺上,若干帽子上插著孔雀翎毛的大清官各處走動。這些大官身穿深藍的緞子馬褂,白底黑緞靴子,使當時的典禮顯得特別隆重。他們戴著平頂的黑官帽,下小上大,後面插著孔雀翎,他們的官階,憑頂的珠子,很容易分別,因為珠子分為水晶、珊瑚、寶石三種。這時,早拴好的繩子圍繞著月臺,有身穿紅綠的禁衛軍站崗,氣氛十分隆重,所以當時顯得出是朝廷的場面氣派。外國使節,穿著瘦長帶條線的褲子,在中國人看來,真是夠難看的。因為此種裝束,所以十分顯眼。他們自己有人在詼諧玩笑,但是大體看來倒還端莊鄭重,和清朝的官員的嚴肅態度,還算配合。

  淳親王朗讀正式的開幕詞,吹號鳴鼓。樂隊,以笛子與口琴為主,吹奏當時流行曲調。那種高而薄的曲子,洋人的耳朵聽來,不太像軍樂,而倒很像結婚的音樂。

  發亮的火車頭一聲笛嗚,人群開始狂熱般鼓掌。樂隊奏起特為此典禮編出的新奇的曲子。當天,一切都是嶄新的,包括路警和車長的制服,號志員的紅旗子。淳親王念講演詞時,孟嘉離開了會場,偷偷兒走進兩位堂妹的車廂。

  牡丹對妹妹和堂兄說:「你們倆下去吧。」他們正在說話,一位梳著黑色的高把兒頭的旗人公主,從人行道中擠過,把他們的話打斷。孟嘉匆匆忙忙的向劉安說了幾句話,劉安是要送牡丹到天津上船的。連推帶搡,孟嘉和素馨算擠下車去,到了月臺上。他倆向後望,看見牡丹在車窗中露出的笑臉,歡喜而激動。火車頭猛然響了一聲,接著加速了噴氣,像人積足了氣要奔跑一樣。光亮的藍色快車,噗咚噗咚的緩緩開出了車站。牡丹向他倆揮手,但是轉眼在一排揮擺的手和手絹兒之中消失了。

  三天之後,劉安回來,稟報小姐已經安然搭上了「新疆」號輪船。劉安說:「我們在旅館住了一夜,今天早晨才上船,那時候兒船都快要開了……還有什麼?」劉安又問:「小姐不回來了嗎?我想她是回家去看看吧。」

  孟嘉閉了一下兒眼睛,彷佛有什麼東西打了臉一下子。於是以平淡的語氣問。「是她告訴你的話吧?」

  劉安回稟說:「噢,是了。小姐囑咐我好好伺候老爺和素馨姑娘。」

  「她的艙位好不好?一切都沒問題吧?」

  「是,老爺。還有一位很好的年輕公子,也坐那個船,他答應一路上好好兒的照顧小姐。好像是很正派的一個年輕人。我想是一個大學生吧。」

  劉安從衣裳兜兒裡掏出來一個名片遞給老爺。

  孟嘉一看上面的名字,長歎了一口氣。嘴裡含含糊糊的低聲說:「噢,牡丹!」

  【第十五章】

  孟嘉和素馨由火車站回到家,進了院子,忽然覺得不勝冷落淒涼之感。一隻孤獨的喜鵲在覆滿黑色鮮苔的房頂上吱吱喳喳的叫,更使這個院落顯得岑寂無聲。走進屋去,他們看見朱媽正抱著一大堆衣裳從大廳走過。

  朱媽向素馨說:「我已經把床單子撤下來了。您若認為可以,我就把帳子也拆下來吧。您要不要搬到牡丹小姐的屋裡去住?」

  素馨說:「不,我幹嘛要搬過去?我還住我自己的那間屋子。」

  素馨走進書房時,看見書桌上擺著兩封信,還有一大包東西。她立刻認出來是她姐姐的筆跡。那兩封信,一封是給她的,一封是給大哥的。

  有什麼牡丹不好當面說而要寫出來的呢?她把一封信和包袱交給孟嘉。孟嘉繃著臉,眉毛動了幾動,他精神集中時就是那樣。

  兩個人拿著各自的信,靠近北窗子坐在椅子上,屋裡立刻死靜死靜的。

  這是致素馨的信:

  馨妹:

  我即將回南。你我道路各殊。我之行動,在你心目中自屬怪異,我深知亦必使大哥傷心。他至今依然愛我,離他而去,我亦甚感痛苦。但願你能幫助他將對我之熱情淡忘,但我深知他不易將我完全忘卻。為何事竟如此?過去一年之中,我對自己一切,已然瞭解甚多,惟有一事我始終不能改變者,即我對金竹之愛情。我實在無法自我克制。大哥明智解事,令人敬佩。一事我可得而言者,即倘若我使大哥傷心,我實不得已,非有意為之也。

  我命運多舛。不能嫁與金竹而嫁與費家蠢漢,是我之過耶?我愛堂兄而他不能娶我,是我之過耶?而今我如何以此相告,我亦難言其故。或系我欲自行辯白耶?

  我為大哥,亦感難過,請勿相疑。我去後,望善事之。我南返與金竹相會,極為快樂。前途命運如何?我不計也。愛情與痛苦,愛情與傷懷,如影隨形,永難分離。妹尚年輕,將來一為愛情糾纏時,自然知曉。

  愚姊 牡丹

  素馨看完,信落在膝上。她向孟嘉望去,只見他打開的信在他手裡,他流露出不勝自憐之狀,同時又為牡丹而傷懷。他臉上那副受打擊而憤怒的樣子,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似乎知道素馨在偷偷兒看他,趕緊把視線轉過去,頭低下斜視。在他的兩唇緊縮之下,微微顫動,默默無言,似乎他的心裡在努力掙扎,力圖鎮定,兩鬢的青筋跳動。過了一會兒,嘴唇周圍緊張的條紋散開之後,才抬起頭來。

  他說了聲:「噢?」

  素馨向孟嘉凝視片刻,才說:「我替我姐姐向您賠罪。她做的事,她也深自愧悔……您願看看這封信嗎?」素馨說得有點兒太冷靜了。

  素馨已經站起來。孟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素馨就把信送到他手裡,然後從書房的門穿過,走回自己的屋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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