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四一


  那年春天,孟嘉從都察院的朋友口中,聽說一個鹽務走私的巨大案子即將偵破。其中牽連到揚州一個出名的鹽商,他和高郵鹽務司勾結,利用官船偷運私鹽,藉以逃避重稅。一個姓薛的鹽務使和若干厘金官吏都涉及這個案子。那就是說,若是正式起訴,不但罰款極重,鹽商要流放,薛某一定要判多年流放,甚至要判死刑。關於陰謀勾結的資料,已經在當地搜集到不少。薛某和該名鹽商被控以盜竊國帑,知法犯法。究竟如何,那就看這個案子怎麼樣辦了。倘若證明罪行重大,薛某可能秋天在北京城斬首示眾。

  自然,這個案子會株連不少。鹽商楊順理正在拚命掙扎,各方面活動奔走,就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勢力很大,但願錢能通神。他已經派有私人代表來到北京,奔走門路,但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禦史劉錚,是為官清正克盡職責的人。不知他名字那個「錚」字,是官拜禦史之前的書名,還是做禦史之後新起的。不論如何,「錚」指鐵之剛利,如鐵之錚錚,又喻人之剛正不阿。這件案子無法疏通,楊某的代表深冬時來京不到一個月,即南返揚州。

  在二月中旬,薛鹽務使和商人楊順理即已逮捕歸案,拘押票已經發出,要傳好多主要關係人或證人查問,他們的供詞都記錄在卷。凡與官方合作的,如妓女寶珠、小桂花都予釋放,但仍在官方監視之下。

  這個案子與牡丹的關係是夠近的。重要的證據當然是她亡夫親筆寫的日記和帳目。雖然鐵證如山,薛鹽務使和其它人等仍繼續否認予聞此事,把責任全推到幾個低級員司身上,那幾個低級員司家人的生活則由富商楊某答應負全責照顧。

  主要的證據,現在即在梁孟嘉的手中,不過已經抄寫了一份送交了都察院(都察院負有今日檢察長之權,對皇帝的所言所行也有諍諫之責)。本案現在正在江蘇當地審理,很快即由府至道,再到駐在南京的巡撫,最後是到大理院。孟嘉向主辦此案的禦史再三請求務必以供詞為主,以個人情面為他堂妹懇求,日記部分最好不必涉及。因為他堂妹不顧亡夫聲譽,已將此日記呈交官府,也算是一功。雖然費庭炎的名字也被牽連在內,但對死者,或榮或辱,終歸無用。並且亡者遺孀對此案件,一無所知,主辦該案的禦史應允不將牡丹名字牽連在內。

  那些日子,家中談到牡丹回杭州探望父母一事。牡丹自己願意南下,但孟嘉不明白為什麼緣故。萬一牡丹還怕自己被牽連在內時,他可以盡速給奕王爺寫一封信,請他向江蘇巡撫美言一二。按理說,主管軍事的總督與主管民政的巡撫,地位是相等的,雖然職權不同,這位滿洲皇家的王爺的一句話,對漢人巡撫還是有份量的。這件事辦起來是再容易也沒有。兩位大人在飯桌兒上一句話就夠了。於是,孟嘉給奕王爺寫了一封信。後來事情順利解決,孟嘉把這件私運官鹽的事情也就置諸腦後了。

  在四月初,剛過了清明,牡丹接到白薇的一封信。兩人來往的書信之親密坦白就如同閒話談心一樣。白薇無論說什麼話,牡丹都不會生氣。在若干其它事情之外,白薇有下列一信:

  牡丹:

  你生活上之獨立精神與勇氣,我一向佩服。你在北京所見之景物,我深信我亦甚願來日與若水一同前去遊賞。你近日之生活,必然如一美夢,你真幸運兒。聞人言月下望天壇之美,我願留此樂事,將來與汝共之——或待汝少為安居就緒,未為遲也。我不克近日北上,即以此為一理由,未為不可……汝之影響于金竹之大,汝尚一無所知。我可以掬誠相告,此事我極痛心。春日他來杭掃墓,我見其形狀,不覺大驚。頭髮蓬鬆,形容枯槁。面貌竟一變至此,殊不可信。表面雖勉作堅強狀,但其內部,業已摧陷。他告我正在上海與一妓女同居。由蘇州至上海,僅一小時里程。我今將一事相告,實為我與汝前未談及者。汝北上後,彼于十一月曾來桐廬,獨至該小溪下游,孤宿一夜。次晨他抵捨下時,兩目血紅,消瘦可怕。但彼故作勇敢堅強狀。彼今日確已改變,大不同於曩昔。汝亦無法使其恢復舊觀。我與彼交談時,彼未嘗一言以及汝,亦未提及汝之姓名。彼若對汝憤恨,汝亦不應責怪。我亦因與彼相既久,見此慘狀,實覺痛心……假以時日,彼或能自行解脫,因此人個性極強,剛而有力,我知之,汝亦知之也……

  牡丹實在無法卒讀,但覺心中忽而作冷,忽而作燒,胸中則堵塞難忍。信中並沒有說他已離開妻子,顯然是他並沒有。一個妓女可以公開做的事,普通女人焉敢去做!牡丹知道那個妓女一定不配金竹,金竹也並不是真正需要那個妓女。她一時但覺肝腸隱隱抽搐,熱血沖到臉上,幾乎感到微微疼痛。

  這個消息引起她一腔悔恨。因為他不能離開妻子,牡丹自然不能答應像那個妓女一樣和他同居,這也不算自己的過錯。若給他寫封信吧,現在又憑白無故沒有理由;反倒引起更多的麻煩,又使他對舊事更難忘記。事情已經那樣,就讓那個賤貨,不管她是誰吧,讓那個婊子佔有他吧,也許能幫著他恢復一下,漸漸近乎正常了呢。

  那天夜裡,她半夜醒來,便無法入睡。她起來,在黑暗中無法找到拖鞋,光著腳走到舊桌那兒,點上燈,自己坐著想。燈的柔和的光和沉默的星斗,那麼像她和金竹在桐廬那午夜的時光,她的心跳得好厲害,似乎跳到了她的嗓子眼兒裡來。她雙唇緊閉,拿起一管筆,開始給白薇寫信。她向窗外一望,但見夜的天空,繁星萬點,銀河傾斜。銀河,按民間的傳說,是把一對情人牛郎織女分隔在兩岸的。她似乎聽得見金竹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細語,細說那牛郎織女的長相思,她倆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才能團圓一次。她想像中似乎能聽見金竹急促的喘息。

  白薇:

  讀來信,知金竹近況,不勝驚詫。我不斷自問,此事果我之過耶?我並未修書問候。他將永不原諒於我,勢屬必然。所尤懼者,即我果有信前往,渠必致重啟舊痛。此事只可與妹言,不可與外人道也。因我之心神早已歸屬於他,急欲贖罪愆。故每思忘懷往事,終於無能為力。我何以如此,亦不自知。我今如一葉小舟,飄蕩于茫茫大海,業已迷失方向,不復辨東南西北矣。自來北京,迄未獲得夢想之快樂。情形演變,荒唐可笑。此皆我一人之過,我非不知。以堂兄之年,為人如此,殊無瑕疵可指。我二人年齡雖有二十之差,如我能忘懷金竹,此差別亦不為害。但我實不能忘,你非不知也。金竹之愛,已深植於我之血液,我之毛髮,我之骨,我之髓,我心靈之深處。

  我當何以自處?務請相告,我當如何為佳?我心腸寸斷矣。我與金竹斷絕關係,實非不得已。因長此以往,實不能每年與渠只一二次相見而已。試問此一二次相見之外,其餘之歲月,我將如何消磨耶?此種情形,汝自不難瞭解。對往事我又焉能完全忘懷?自吾二人相愛伊始,每次相會,痛苦與激動,皆交集而不可分,相擁抱之喜,恒伴以別離之苦,肝腸之痛,正是「相見時難別亦難」也。渠雖勉持鎮定,我歸家時,見心中毫不相愛之丈夫,則深感恐懼。又因心知惟我始能與彼如此真正之身心結合,故盡情放蕩,強忍心頭之痛,以使渠享受更多之快樂。我之感覺,天生極為銳敏,我二人既相會匪易,故每逢相會,我則力求忽視現實,盲目想像,每設身處地,以結髮妻子自任,庶乎心醉神迷,暫享狂歡於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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