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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若水說:「我不傷害這些動物。」

  「這兒只有你們一家嗎?」

  若水說:「在我住的那兒,除去我們之外,另外只有一個農家。偶爾有牧羊人上山來,那時我們才聽見咩咩的小羊叫。您來到這兒,我們別無所有以饗嘉賓,只有新鮮的山中空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孟嘉立刻對若水非常喜愛。他說:「你之為人,頗合我意。但有你這樣福氣的人並不多。」

  牡丹覺得很高興,她說:「是嗎?來此世外深山居住,真得需要點兒勇氣才行。」

  他們一直不停往上走,直到河邊才看見房子。若水對轎夫說:「我想我們不會再上轎了。你們是願上來喝盅茶呢?還是要回山下去?」轎夫說天快黑了,他們若不再坐轎,他們願早點兒回家。只有一個跟他們前去。他是挑行李的,等一下兒他把轎錢給大家帶回去。若水指著左邊河堤上的一個缺口兒,說再往前走就是嚴子陵釣台了。

  「那太好了。明天咱們一定要去。」

  「風從那個缺口兒過,非常強,會把人帽子刮掉的。」

  牡丹對孟嘉說:「等一下兒!明天是九月九重陽節。你的名字正好和晉朝的孟嘉相同。真是夠巧的!」在晉朝,清談之風最盛,江夏人孟嘉在重陽節與人共游龍山,風吹落帽而不覺,因此典故,他使重九出了名,而重九也和「孟嘉落帽」永不可分了。

  孟嘉說:「你若不提,我還想不起來呢。」

  「也不是我想的,白薇記得,她告訴我的。咱們要慶祝一番。」

  轉過山頂之後,若水的房子已經在望,隱藏在一個山頭的凹進之處。轉眼看見一個白色女人的身形走了出來。

  牡丹喊叫道:「白薇!」隨即加速跑過去。

  白薇向牡丹揮手,表示歡迎,然後邁步往山坡下走,前來迎接。白薇走起來飄飄然,步態輕盈,有幾分像豹的動作。她身段極為窈窕。孟嘉看見白薇眉清目秀,鼻樑筆直。頭髮向後梳得十分平滑,像牡丹一樣,穿得很隨便,只是一件短褂子,一條褲子。她的目光向梁翰林凝視,因為這是初次相見。經介紹之後,她很斯文的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來,真是美如編貝。她向翰林說:「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孟嘉也以普通的客套話回答。抬起頭來看綠釉燒就的這所別墅的名牌。

  孟嘉倒吸了一口氣,不勝驚喜,原來當前的六個字是:「不能忘情之廬。」

  牡丹說:「你看完這個地方兒的景色再說吧。」聲音裡洋溢著喜悅和熱情。

  他們走進屋去。白薇的目光幾乎一直沒離開她這位貴客之身,因為她已經看透了她這位女友的秘密,看出來這位貴客三分像學者,七分倒像她這位女友的情郎。屋子裡,光亮通風而寬廣;家具淳樸簡單,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然的樣子。在地板的當中擺著一雙淡紅色的拖鞋,看來頗為顯眼。

  丈夫說:「喂,白薇!有客人來,我以為你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兒呢。」

  白薇向丈夫甜蜜的微笑說:「我沒收拾嗎?我已經盡力收拾過了。」

  牡丹笑得眼睛都瞇糊著說:「我跟你怎麼說來著?」她這是向孟嘉說的。

  這一切都出乎孟嘉的意料,他不由得脫口而出:「妙想天開!真是結香巢於人境之外,別有洞天!」他心想地板中間若是沒有那雙淡紅的拖鞋,這棟房子就不太像個香巢了。

  屋裡有沒上油漆的書架子,上面橫七豎八的放著若干卷書。右邊擺著一個鴉片煙榻。

  孟嘉問:「你抽大煙嗎?」

  「不,只是陳設而已。白薇要擺在那兒。有那麼個東西使這個屋裡覺得溫暖,尤其是夜裡點上煤油燈之後。」

  若水說:「來,我帶你看我的花園兒。」他領著客人到面臨江水的高臺。約兩百尺深的下面就是那緩緩而流的深綠色的富春江。懸崖之下拴著一條漁船,看來只像一片發黑的竹葉。在江對面的岩石岸上,山巒聳立,現在山巒的頂端正是楓葉如火,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夕陽余光照在葉子上,楓葉往下顏色漸漸成為赤紫、棕褐、金黃,如浪,如雲。往右看,江水有一部分隱蔽起來,不能看見,對岸則鄉野平闊,遠與天齊。

  孟嘉問:「你的花園兒在何處?」

  若水從容風趣的回答說:「這就是我的花園兒。景色隨四時而改變,妙的是,我不費一錢去經營照顧。」

  孟嘉頗有會於心。他不由得念出:「不能忘情,誠然,誠然。」

  他們回到客廳。白薇帶著牡丹去看她的南屋,這間屋子是空著的臥室,有時若水白天在此歇息。若水陪著翰林到旁邊的書房,桌子上擺著一壺水。

  若水說:「隨身用的東西您都有吧?您該梳洗梳洗,歇息一下兒了。」

  孟嘉說:「這屋子好極了。」十分高興,對這種安排感到非常愉快。

  若水告辭,進入廚房。這時白薇帶著牡丹到對面她的臥室閒談。過了半天倆人才出來;這時孟嘉正一個人漫步,觀賞書房窗外人造的假山。

  孟嘉問她倆:「若水在哪兒?」

  白薇說:「他在廚房。」

  牡丹說:「若水很會做菜呢。」

  孟嘉覺得對若水是莫測高深。他的名字「若水」,是源于老子的名言「上善若水……處眾人之所惡」。孟嘉很想瞭解這位處士的品格。

  孟嘉問:「他在廚房幹什麼呢?」

  白薇回答說:「他無為而無所不為。他在燉羊頭給你接風。他興之所至,也提筆作畫。他也寫詩,但常不終篇而作罷。可是他一整天的忙。我們的木器是他自己設計的。他也種菜,他幫著農夫的孩子去澆菜園子……」

  這些話並不足以向孟嘉說清楚為何若水要這樣過活。一個人若過得快樂並且生活上一無所為而且自覺滿足,必有其偉大之處。也許他之為人是秉性嚴肅,尖酸機智,正如他這個別墅的名字所表示的一樣,他知道人生的真諦,他認為自己應當把人生過得十分美滿,至少不要把人生自行破壞。如今有白薇相伴,他夢想中滿足的生活似乎已然實現,他似乎已然如願已償。

  首先說,一個主張不殺生的人,卻是一個烹製羊頭肉的行家,是自相矛盾,也是他的「不能忘情」的一個例證。他不殺生,但他並不堅持吃素,並不戒絕肉食。他兩手端著砂鍋由廚房出來時,他的臉上,因為制此美味,顯得又喜悅又得意。他做菜是個行家,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個菜做得在肉的肌理上像是小牛肉,是要熱著吃的。孟嘉嘗得出裡面有酒有漢藥。軟骨燉到橡膠質的樣子,別的東西加進去,使味道特別厚而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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