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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牡丹和這個男人在一塊兒,驚異之感、愛慕之意,交集於心頭,於是芳心跳動,自然加速孟嘉結實的兩頰,在陽光中顯出粗深的皺紋——這個男人是個學者,又不是個學者。就外表看來,他會被誤認為慣走江湖的生意人。他態度從容輕鬆,不拘細節,也可以說,不像做官的。他愛把袖子從手腕子往上卷起幾寸,把裡面小褂兒的白袖口兒卷上去。現在牡丹正在以半睜半閉的眼睛,半醒半夢般的凝視湖上的景色,但她知道堂兄正在看她。

  孟嘉問她:「你心裡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只是任憑心緒自由飄蕩,很快樂。你呢?」她的聲音在新鮮的空氣中清脆的振動,如麻雀啁啾。

  「我正在望著你出神。」

  牡丹由眼角向他掃了一下兒,說:「幹嘛出神?」

  「想我們的奇遇。你為什麼像我一樣,也走宜興這條路?我喜愛這條路空曠敞亮……」

  「我走這條路是因為我想從太湖經過。」

  「若不然,我們也許永遠不會遇見……牡丹,聽我說。咱們還得按堂兄堂妹這樣在一處生活。你和我永遠沒法子結婚。你相信這樣兒你行嗎?我沒有權……可是我好需要你。不管結婚不結婚,總是你屬￿我,我屬￿你的。」

  牡丹把臉毅然決然的轉向孟嘉說:「當然,你就是我的一切。但是我不明白你把我看做什麼樣的人,我自己無法自信。你在福州時,有時候兒,我覺得好像做夢——我們在船上一路的情形,都好像是夢。」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也許會把我看做一個京官兒。可是我有我自己的夢,那夢就是兩個樸質坦白的人組成一個家。剛才我一直看著你,確信我們倆是理想的一對。我一直怕結婚,婆媳和岳父母之間沒了沒完的麻煩,社會上的面子,無謂的閒言碎語。過去我總是聽見人說張某人娶了兵部侍郎的侄女兒,李某人是江西總督的外甥。當然,我也是那類形形色色人等之中的一個。比如說吧,噢,梁翰林,他不是軍機大臣的女婿嗎?或是他和甘肅督辦都是娶的李家的小姐呀。不管你東轉西轉東聽西聽,你都氣胡塗了,不知道你置身何地,也忘記了你是張三李四了。我第一次結婚時就是這個樣兒。但是我有自己的一個夢——一個小小的家庭,一個中我意的女孩子,就像你一樣,樸質單純,心情愉快,富有濃情蜜意,而不拘泥傳統俗禮。這樣兒就滿好,別的我一無所求。你正像我夢寐求之的那個意中人。你這個打扮兒,就很好,就這個樣兒。」

  牡丹帶著幾分懷疑的微笑,問他說:「就像這個樣子?」

  「穿衣裳是看情形。當然你不能穿著這樣衣裳進皇宮。可是到個沙漠海島,你這個打扮可就再好沒有……我看見你穿著這種衣裳,也不會大驚小怪的。」

  牡丹閉著嘴哼哼而笑。她說:「您要知道,我父親只是一個錢莊的小職員罷了。能認識您就覺得很了不起。」

  翰林說:「倒不是這個。我相信一個男人一生下來,他的魂兒就出去尋找他那配偶的魂兒。他可能一輩子找不著,也許需要十年二十年才找著。男人如此,女人也是如此。這兩個魂兒遇見時,是憑天性,不用推究,不用討論,萍水相逢,立即相識。他們知道,雙方一呱呱落地,便已開始互相尋求。二人結合起來,再無什麼力量能把二人分開;他們倆被宇宙之間最強大的力量綁縛起來。那天看鸕鷀的時候兒,你把胳膊放在我的胳膊上,你給我的感覺,就是那種感覺。那種變化發生得那麼快。」

  牡丹很溫和的說:「我不知道我配不配,但是我對你的感覺也是一樣。是一種甜蜜的感覺,完全輕鬆舒適的感覺,彷佛我們前一輩子就認識一樣。也許是真的呀。」

  「當然是真的。」

  牡丹走過去倚在石頭欄杆上,對新近自己的遭遇,思潮起伏,似乎不勝今昔之感。金竹突然在她心頭出現,使她覺得無限的悲傷。孟嘉這時看見牡丹穿著馬褲的兩條腿成一直一彎的角度,下巴放在一隻玉臂上。她一直這個樣子不動,約有五分鐘,心中是一半兒傷心,一半兒喜。這時她聽見孟嘉把椅子向後推開,往她身後走過來。孟嘉把一隻手搭在牡丹的肩膀兒上時,牡丹站直了身子,轉過頭去說:「這麼樣一剎那的時光,妙不可言?一旦過去,便無法再現了。」

  「當然無法再現。一切無常,都要過去。一千年以前,蘇東坡不是也在此地站過嗎?你若仔細看他的詩,就會知道。」

  「朝雲那時候兒和他在一起嗎?」

  「他們倆在西湖上遇見時,朝雲才十二三歲。朝雲是蘇東坡真正心愛的女孩子,並不是蘇東坡的妻子。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比蘇東坡年輕很多。」

  「不錯,東坡流放在外,朝雲陪伴著他一起去的。但是他倆很相愛,彼此相依為命。東坡最好的詩詞都是為朝雲寫的,最崇高,最優美。」

  孟嘉這時正站在牡丹身後。他從牡丹的肩膀兒上眺望遠處的風景,忽然靈感出現了。他說:「我給你做一副對聯兒吧。」他口中念出:

  天竺雲自鬟鬢上起
  三潭月在酥胸下臥

  牡丹向孟嘉微笑,兩眼含情脈脈。

  後來,牡丹把這副對聯兒向白薇念出時,白薇說:「好絕的一副對聯兒呀!」

  堂兄妹手拉著手走回了座位。

  「咱們什麼時候兒動身上京呢?」

  「現在還不知道。昨天晚上還和蘇姨丈商量呢。我說我大概可以勸請奕王爺駕臨咱們同宗擺設的筵席,蘇姨丈大喜。我知道,我若開口邀請,他會去赴席的。當然,他這一光臨,給咱們姓梁的面子可就大了。不過先要打聽出來他何時有空兒。赴完了這個同宗的筵席,咱們就可以啟程上京了。」

  「你能不能同王爺說滿洲話?我聽說你能說滿洲話。」

  「可以說一點兒——勉強對付吧……我想離開杭州,找個清靜隱僻的地方兒去歇息歇息。我一直想到天目山去,可是,對你來說,這一段路太辛苦了。」

  「你說是我?」

  「我還會指誰?我心窩兒裡只有一個你,我說清靜的地方兒,是指只有你和我,沒有別人,沒有人認得我們。有什麼地方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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