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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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妮躺在一塊木板上,但是睡不著,老彭坐在她身邊。她將博雅壯烈成仁的經過說給他聽,不過在陌生人面前她不能說出博雅的動機與臨終遺言。這時候她想起博雅曾指著他的口袋。要他們拿出裡面的東西。老彭上前摸索,將找到的東西給丹妮瞧,有一張地圖,一封給丹妮的舊信和一個皮夾。裡面裝著一些錢和他那塊留有山盟海誓的綢巾。 過一會兒丹妮又同那位老母親與小女孩說話,小女孩苗條瘦弱。有一對像蘋蘋一樣的大眼睛。她說她隨戰區服務隊到戰場附近接孤兒,還談到蔣夫人,小女孩驚叫道: 「你見過蔣夫人!」 她母親也很興奮,說:「甜甜,我年老多病。我不能長久照顧你,你只會拖累你哥哥。我何不通過這位好姐姐,把你托給蔣夫人照顧?」 甜甜的大眼睛轉向丹妮,蘋蘋就是這樣看她的。 「哦,你肯把她交給我?」她大叫道。「你願不願意跟我來,甜甜?」 小女孩縮進她娘的懷裡。 「甜甜,你若肯跟這位好姐姐去,你就會看到蔣夫人。你娘再高興不過了,去找她吧。」 「到我這兒來。」丹妮把手臂伸向小女孩。甜甜兒在母親慫恿下慢慢羞怯地走上前,丹妮把她抱在膝上。 天黑了,船夫說他們還要走八九裡,他們不可能劃上一整夜,最後他同意劃到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出發,在天亮以前走完所剩下的一小段路。 博雅的屍首占住了半截船頭,船上沒有足夠的空間讓大家全部都躺下來,不過他們設法蜷曲在黑暗的小房間內,小女孩和她哥哥都睡著了。 這時候丹妮終於把博雅的臨終遺言低聲告訴老彭。在那陌生的黑夜裡,這段話似乎難以置信,博雅的屍體蓋著臉躺在他們身邊,卻顯得好遙遠。 最後丹妮哭著睡著了,她的泣聲與漁夫船槳拍水及河水拍擊船側聲交織一起,小船在月夜裡向前滑進。後來水聲停了,老彭知道他們已靠泊岸邊,這時候他才朦朧地睡去。 一切都是悄悄的。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被撲通的水聲給吵醒,好像有人掉下水了。他伸手找丹妮,摸著她的手臂,她還沒醒來呢。 月色迷蒙,岸邊的柳樹映在水裡,他四處張望。他看到小女孩睡在她身旁,但是原來老母親躺臥的地方卻只剩下了一團被褥。他伸手摸摸,老母親不見了。 他叫醒那兩兄弟。 「你母親走了,我聽到有落水聲,但是太遲啦。」 她兒子爬到船頭,跨蹲在博雅的屍身上,一心搜尋水面。但是他們只看到一道愈飄愈遠的漣漪,在美得出奇的銀光下閃閃發光。 船夫和丹妮被兩兄弟的哭聲吵醒了,只有甜甜兒還靜靜地在做她的美夢。 船夫點起一盞油燈,微微照在這群悲傷淒切的乘客身上。 此刻不得不改變計劃,兩兄弟不肯再走了,他們說要上岸。運河這一帶水流和緩。他們一定能找到母親的屍體,正式安葬。另一方面老彭和丹妮卻急於帶回博雅的屍首。 淩晨,大家把甜甜叫醒,告訴她這件不幸的事。她哭得和她哥哥一樣傷心,丹妮儘量安慰她,勸她跟自己走。 別離的場面太悲慘了,連船夫和他妻子也為之落淚。早風很冷,丹妮用手臂摟緊甜甜兒,叫她哥哥放心。 她轉向老彭說:「給兩兄弟一點錢,要他們安葬母親後再到漢口找我們。」 「當然。」老彭說。 船夫的妻子著實想不透,老彭竟然拿出他在博雅口袋中發現的兩百塊錢,交給了甜甜的哥哥,還把他漢口的地址交給他們。 這時候小女孩覺得好受些,大家的別離也輕鬆多了。太陽還沒有出來,船夫拿起船槳,他們就與岸邊佇立的兩兄弟告別。 天亮時分他們抵達趙墩。他們付給船夫三十塊錢,但是他妻子見老彭有很多錢,不太滿意。她一直說載屍體要多收費,最後船夫氣衝衝地罵她,她才閉嘴。 老彭去買了一具棺材,叫人送來,博雅的屍體就匆匆放進去。丹妮坐在運河上大哭,學很多婦女們用頭去猛撞棺材。她傷心已極,手臂碰在棺材上,終於將玉手鐲弄斷了。她看看斷裂的鐲子,把它和紅頭巾一起放在博雅手邊,然後叫人找了條藍毛線,打一個結戴在頭上,表示為他服喪。 他們打算先把棺材運抵徐州,搭火車大約需兩個小時。但是棺材沒有加漆釘好。站長是一個四十開外的矮個子,為人穩重,欠缺想像力,他不肯載這具棺材。他們得在這座原始的村莊內找間小店住下,將棺材加漆釘好,那要花上二十四小時,否則就得雇一輛卡車,他們所剩的錢又不夠。 他們和站長吵了半天,站長怕犯錯。不肯破例。他們告訴他死者昨天才殺了三個日本兵,是為國捐軀的,車程又只有兩個鐘頭。最後站長答應打電話到徐州鐵路局請示,終於獲得許可,四點鐘他們就帶著棺材和甜甜上了火車。 到達徐州,聽說段雯一夥兒昨夜看他們三個人沒有回來,十分擔心。她們不能再等下去,就帶著四十多位孤兒們先走,只有段小姐留下來。 他們拍發電報給木蘭,簡單地告訴她事情的經過。在徐州的時候,丹妮打開博雅的手提箱,發現一本旅行日記本夾在其他物品中,日記一直寫到他離漢口為止。某些方面出乎她意料之外,這本日記不像他的信,裡面包括許多他思想的秘密,也常提到她,都是用最親密的字眼。最後幾頁中有一篇——四月二十八日——顯然是他和玉梅談過話後寫的,內容如下: 今天去洪山。噢,我真是大笨蛋!蓮兒一定變了不少,她已超越我了。我還得盡力瞭解她——佛道啦、她對戰地工作的興趣啦。我簡直覺得配不上她了,不過我最氣自己的是玉梅那番話。她的話令我雙頰發燙,原諒我,蓮兒,從今以後我要儘量使自己配得上你。我瞎了眼,如果我沒來內地,也許我早就失去她了。我相信她至今仍愛我。不過萬一她不愛我……我絕不娶別的女人,也不可能愛別人。但願不太晚。 丹妮一言不發,他赴死的動機比先前更明顯了。她決定不拿日記給老彭看,便含淚收進自己的皮箱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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