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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丹妮發現蘋蘋不在,每次她由城裡回來,蘋蘋總是第一個出來迎接她。「蘋蘋怎麼啦?」她問道。

  「她隨大家跑到樹林裡去了。不過你還是先去看看玉梅,她一直哭,要找你。」

  老彭,丹妮和秋蝴連忙進去看玉梅。她痛得翻來覆去,大聲叫嚷。她抓緊丹妮的雙手,臉上一直出汗。「時候到了。」她說。

  丹妮看看秋蝴,她立刻明白了。

  「你能幫忙嗎?」

  「可以。我在北平學過接生課。」

  「那真幸運。」丹妮說。

  但是玉梅眼中充滿恐懼。

  「如果是鬼子的小孩,把他殺掉。」她一面呻吟一面說。

  「別說傻話。」丹妮說。「我說過這是你丈夫的孩子。」

  老彭走出房間,知道是轟炸的刺激使她產期提前了。丹妮叫秋蝴坐下,同時把玉梅的遭遇說給她聽。秋蝴搖搖頭:「這種例子很多。」她說。她低聲告訴丹妮,有一個尼姑曾經到她的醫院,叫醫生給她墮胎呢。

  「你們照辦啦?」

  「是的。她說我們若不肯,她就去自殺。我們女人受害最深。我們難道不明白體內有一個鬼子的胎兒是什麼味道?」

  秋蝴希望玉梅像一般農婦能順利生產,她要人準備澡盆、毛巾、肥皂和剪刀,還在屋角放了一張大桌子。她寫便條請醫院提供一套接生設備,丹妮叫金福送去,吩咐他儘快把設備帶回來。

  玉梅陣痛暫時緩和了一會兒,丹妮就走到老彭的房間。

  「如果是日本娃娃,彭大叔?」她說。

  「嬰兒是看不出來的。除非嬰兒某一點特別像她丈夫,才有徵兆可找。否則誰分得出來呢?但是人不可能殺生。我們必須加以阻擋。」

  「怎麼阻止?」

  「告訴她不可能是日本小孩。」

  「我告訴過她,她也相信了,但是現在她又擔心了。」

  「撒個謊吧。總比謀殺好。」

  「撒什麼謊?」

  老彭想了一會說:「說日本嬰兒全身都是毛,或者任何不會有的現象。」

  丹妮說:「我們還是告訴她,日本嬰兒出生時有尾巴,她會相信一切。」

  「或者有十二根手指頭。」

  「不,還是說尾巴好。不過如果真是日本嬰兒呢?」

  「我們以後再說,現在她心裡必須完全靜下來。有時候日本嬰兒和中國人根本分不出來。只要她相信是中國人,又有什麼關係?」

  「你是說你不介意一個日本小孩?」丹妮困惑地說。

  「我不在乎。」老彭說。「她不能殺那個孩子。畢竟是她自己的骨肉。」

  這時候蘋蘋的弟弟進來說,他姐姐正在問丹妮為什麼不去看她。

  於是丹妮去了,還叫秋蝴一起去。玉梅的陣痛緩和些,金福的母親暫時在屋裡陪她。

  他們叫秋蝴幫忙減輕玉梅的恐懼,秋蝴說:

  「怪事也會發生。當然可能性很小,不過萬一她的小孩真長了尾巴呢?我還是說我在北平接過日本娃娃,看見他們生來就長了胸毛,那才不會太嚇人。」

  於是丹妮帶她去看蘋蘋。小病人蓋著破棉被躺在床上,她父親站起來迎接她們。

  「觀音姐姐,我一整天都沒有看見你。」這個十歲的孩子說。

  「我很忙。我們到漢口去了,回來又忙著照顧玉梅姐姐。你知不知道她要生小孩了?」

  蘋蘋的眼睛一亮。

  「這是秋蝴姐姐。她是護士,特地來看你。」丹妮說。

  這孩子面色發紅,兩頰消瘦,使眼睛顯得更黑更大了,秋蝴看見痰盂裡面有血絲,房間的光線和空氣都不理想。窗臺上有一個小玻璃瓶,裡面插著小女孩親自摘來的野花。房裡只有兩張床,秋蝴發現蘋蘋和她弟弟共睡一張床,一個人睡一端,就說,「你得叫他們分開。小弟弟要和他父親睡,或者另睡一張床。」

  「觀音姐姐,」蘋蘋笑著說,「炸彈落下來的時候,你怕嗎?」

  丹妮把一切告訴她,還說她見到了蔣夫人。蘋蘋很高興,想知道蔣夫人穿什麼衣裳,做什麼事情。

  她們要走了,蘋蘋謝謝她們來看她,她父親跟到外面來。

  「我女兒怎麼樣?」他問護土說。

  「她得了肺病。需要細心的照顧,充分的休息和營養。我會帶些藥再來看她。」

  做父親的向她道謝,淚眼模糊,景況很可憐。

  她們回來後,玉梅又開始痛了,但是秋蝴用專家的口吻說,時候還早呢。

  丹妮告訴秋蝴,蘋蘋的父親只能替四口之家買三張船票,不得不把她大哥放在原地。

  「慘啊!」秋蝴說。「我們離開南京的時候,也碰到同樣的問題。我在紅十字會工作,隨傷兵一起來的。我們是最後離開的一批,當時日本人離市區只有十二裡了。紅十字會為傷兵訂了一艘船。但是醫院裡有一千多人,那艘船隻容得下四五百人。我們必須決定誰走誰留。我們只能把傷勢較輕的帶走,讓重傷的人聽天由命。留下來的人哭得像小孩似的,一直求我們帶他們走。他們像小孩般大哭:『用槍打死我們!給我們毒藥!殺掉我們再走,因為日本人一定會殺我們的。』護士都流下淚來了,有些醫生也熱淚滿眶。誰能無動於衷呢?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由床上滾下來,直拉著我,不讓我走。『好姐姐,救救我,救我一命!』他腹部重傷,我知道他連碼頭都到不了,我知道他絕對活不成,就說我會回來找他。我回來的時候,他快要死了,還躺在地板上,滿口鮮血。他張開眼睛,陌生地看看我就斷氣了。四處都是稻草。我們臨走前,醫院像豬欄似的,留下來的傷員哭聲震天。簡直像謀殺那些傷兵嘛,我又不是鐵石心腸。我們整天整夜抬傷者上船。只有兩輛車,我們得親自用擔架抬他們。醫院到碼頭坐車要半個多鐘頭,走路卻要大半天,我們四個人一次只抬一個,有些人真的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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