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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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只是餓壞了。」那個女人也呆呆地重複說。 她吃飽了,大家送她出門,要她把孩子送上來,丹妮會在邊門等他們。 他們每天這樣做,老彭也用同樣的方式接濟別人,難民都不知道別人吃過了,也不知救命恩人是誰。 丹妮每天盼博雅來,僅三天就不耐煩了,催老彭再去看他的親戚。但是老彭說,博雅一來,知道了地址,一定會趕來看她的。 這時候全上海都被孤軍營英勇抗敵的行為感動。雖然中國軍撤出了閘北,日本人佔領該區,第八十八師的五百多位弟兄在謝團長指揮下堅守蘇州河北岸的四行倉庫。英軍和美軍當局再三允諾讓他們到國際區避難,叫他們解除武裝渡河,這一群勇士卻堅守下去。日本人投手榴彈進屋,孤軍營就由窗口伏擊日本兵。那是一棟鋼筋混凝土的建築,又在鬧市區,難以使用大炮轟擊,日本人在附近屋頂上搭架,以便對它開火。 群眾卻由河岸的國際區這邊觀察雙方開火的情況,丹妮也和玉梅一起去看,卻正好看到一位中國女孩在槍林彈雨中沿河遊去,把一面中國國旗送給孤軍營。少女回來的時候,旁觀者呼聲響徹雲霄。國旗升上了倉庫的屋頂,在藍天中隨風飄搖。一絲陽光穿透雲層,在紅底藍徽上映出一道金光,象徵著中國人民輝煌的勇氣。丹妮不覺流出淚來。 她被這面國旗感動,她為戴鋼盔的中國狙擊手和黑裙棕衣的女童軍感動,內心頗為同胞而驕傲,她慶倖自己逃出天津和北平。她比過去更愛中國了。 博雅還沒到,老彭也不耐煩了,距他們上次去柏林敦旅社,已經過了七天。他們自感和經亞、阿非他們不太熟,不好意思打擾,但是老彭打電話去那家旅館。 「不,博雅還沒回來。」 第二天他們又去找阿非,建議他們拍一份電報,那是十月三十日。阿非答應拍電報,但是軍事電訊優先,一般電報則要好多天。 丹妮每一個小時都在等回音。這幾天下大雨,街上一片慘狀,難民來回奔跑找棲身之處,也有人站在外頭淋雨,使他們心情更糟。第四天北平拍來一份電報,說博雅夫婦在七日成行,大約十二日或十三日到上海,船期根本不確定。 上海戰況改變了。經過七十六天的英勇抵抗,中國軍隊已在二十七日放棄閘北。第二天早上敵人發現閘北一片火海,戰線已經轉移西郊。 但是十一月五日,日本兵在杭州灣的乍埔登陸,眼看就要切斷鐵路以及中國軍在杭州的右翼。日本兵向淞江進發。中國人必須建立新戰線,於太湖四周延伸到八十五裡。到南京的交通更困難了。 老彭不知道如何是好。若他等到博雅來,或許內地的交通已全然斷絕,只能迂回走南道,那對老彭的生活水準來說又嫌太貴了。戰局移向內地,他不想留在上海。 戰爭確實會帶來奇妙的改變。由於打仗,丹妮才離開天津舒適的生活,與老彭、玉梅湊在一起,而幾周前他們還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呢。老彭越看丹妮,愈覺得她可成為博雅的好妻子。她具有賢妻良母的一切小優點,她干涉他個人習慣的態度更顯得她是一個傾向正常的女子。她愛整潔,連同玉梅把他們的小房間弄得清爽宜人,與外邊紊亂的環境成對比。她們以主婦的智慧,將小東西塞起來,將包裹收好,沙發永遠乾乾淨淨,他忘記蓋的熱水瓶,丹妮總是把它蓋好。他一直相信她具有溫暖和熱情的本性,可當博雅的好情人。她說要和博雅找一個地方同住下來,兩人遺世獨立,而語調中充滿熱情,可見她是一位理想主義者。不過若是熱水瓶始終開著,或開罐器放錯地方,那麼世間一切理想主義都沒有用處。 他們只有一間兩張床的小房間。女人全賴床簾來遮掩自己,但是旅社為求通風都用現代松松的床簾,作用不大。只有晚上才互不相見,他們總是熄了燈才脫衣服,最窘的是玉梅。 白天老彭常出去,在街上瞎逛,他對衣食卻不注重,他的原則是餓了才吃,因為肚子不按時餓,三餐就沒有規律。有時他很晚才回家,丹妮問他吃過沒,他說吃過了,半小時後肚子餓了,才想起來還沒吃晚餐呢。 他只有早餐較定時,丹妮勸他每天早上要喝一杯牛奶,並親自看他喝下去。他老是嘲笑都市的奢侈,厭惡現代生活的誇張,但是他曾計劃要開乳酪場,又讀過不少資料,對牛奶頗有信心,所以他早餐時桌上少不了牛奶。 「別忘了喝牛奶,」丹妮常說,「我們不知你一天吃什麼。」 老彭大笑:「我一天吃什麼?別傻了。我們吃得太多啦。一般人和乞丐的孩子吃什麼?我們的生活都不對。你若做粗活,幹得真餓了才吃,你什麼都吃,食物也消化進身體……」 但丹妮只關心他的福利,使他很感動,丹妮常常用天真而尊敬的方式,要他明白早飯後用熱毛巾擦臉,又叫他站直,出門前要先刷刷長袍。 「你怎麼不戴我給你買的新帽子呢?」 「我從來不戴帽子。」 「但是也許會下雨,你會感冒的。」 「別擔心。我沒有帽子還不是活了一輩子。」老彭不戴帽子就出去了。 「他好固執。」丹妮說。 不過事實上老彭已開始習慣他所謂女人的「暴政」。丹妮經常清理煙灰缸,對他是一種沉默的譴責。兩位女士也把替他整理床鋪後才吃早飯視為是她們的天職。她們負責洗衣服,每天早晨都向他要手帕。頭幾天老彭說他會洗,但丹妮說這是女人的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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