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四六


  當老彭和大家談話時,丹妮開始和女孩們聊天。宛若起先很害羞,只回答她的問題。但是她一直崇拜美貌,於是自言自語說:「是寶芬舅媽漂亮呢?還是這位新來的小姐?誰是第一?」因為她心裡早就把寶芬列為第一,木蘭第二,尚未決定誰是第三,有時為了忠心而把母親列為第三,暗香卻說她不配。現在她的排名全亂了,她一直盯著丹妮,最後她鼓起勇氣,問起她們此行的經過,於是丹妮有機會描述河西務的戰爭和響尾蛇的故事。

  小孩充滿敬畏。「響尾蛇是什麼?」他們問道。

  「噝——噝——噝!它的尾巴先響幾下再攻擊呀!」丹妮揮了一下手臂說。

  這個聲音和手勢太精彩了,大家的談話都停下來,丹妮告訴孩子這段刺激的經過,其他的人也注意聽。午夜的毛毛雨……黑廟的聚會……響尾蛇臨行的歌聲……黎明傷者回來,以及外面婦女哀悼死者的哭聲,造成了一個強烈而無法磨滅的印象,只有年輕的心靈才能接受。

  「噝……噝……噝!再說一遍。」小宛珍說。

  「噝……噝……噝!」丹妮又用同樣的手勢再比一遍。

  大家都笑出聲,現在孩子和丹妮混熟了。

  小宛珍望著她頸上的紅胎記。

  「這是什麼?」她問道,「我能碰一下嗎?」

  暗香的孩子就是這樣,學會了不怕大人。

  「當然可以。」丹妮說道,彎身讓宛珍一次又一次好奇地摸著。

  「你摸摸看。」他對姊姊說。

  宛若也很想摸,又有點怕。

  「不要沒禮貌。」暗香說著。宛若沒有摸,但是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真後悔沒摸。

  老彭若是說出博雅和丹妮計劃在上海見面,或是說他倆彼此有意思,都不太好。他寧可說他和博雅打算一起南下,但是城中情勢突然緊張,他們就分散了,他說他急著離開上海,等見過博雅就走。於是他要經亞把他在張華山旅社的地址交給博雅,但別告訴別人。

  回到旅社,老彭和丹妮一心等博雅來。全國各地有錢的難民均湧向國際區和法租界,尤其是艾道爾第七街,就連張華山這種廉價的旅社也客滿了,包袱和皮箱,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就連走廊尾端也租給人當臥鋪。外面艾道爾第七街的人行道則充當窮難民生活和睡覺的場所。

  老彭在街上亂逛,到廉價飯店和路邊小攤吃三餐。難民的處境堪憐。日本兵已攻破大場,戰鬥期間一直守在家園的村民現在湧入外國區,不知道該上哪兒好。男男女女寧可冒著機槍掃射的危險,越過傑士菲橋和馬克漢路,而不願在侵略者的通道上等死。長長的艾道爾第七街人行道很寬,吸引了這群人。丹妮以前常陪母親去的「大世界娛樂中心」已變成大難民營,連水泥臺階都充作睡覺的地方。找不到住處的人還在附近遊蕩,希望能分到難民廚房的施粥。

  丹妮儘量不出門,她由旅社窗口看那些悲慘的民眾,學著用老彭的眼光來觀察。他每次回來,總不忘記帶饅頭。丹妮看他回來,發現他總是將饅頭分給難民,他們會為饅頭打架,老彭只好奔逃脫身,氣喘地回到房裡。

  「總是強壯的人搶到,」他氣衝衝地說,「弱小的人沒有半點機會。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個瘦巴巴的孩子——他們快餓死了。」

  「我能不能拿東西給他們吃?」丹妮問道。

  「你會被人踩死。玉梅,你比較壯,把這一塊錢拿去,到轉角的小店去買一塊錢饅頭——最便宜的。把籃子和毛巾帶去,小心蓋好帶回來。避開群眾,趕快由邊門溜進旅館。」

  玉梅帶回一籃饅頭,老彭就拿出毛巾,包了十二個,藏在他的長袍下。

  丹妮和玉梅在窗口張望,看見老彭沿街走去,避開人行道,走了一段路,再轉向那個女人和三個病童呆坐的地方。他偷偷地把饅頭迅速倒在女人的膝蓋上,轉身就跑。

  一場戰鬥開始了。有些難民追趕老彭,有些人看到母子身上的十二個饅頭。那個女子被人推來擠去,卻以母獅的毅力抓緊饅頭,孩子們也尖叫奮戰著,最後丹妮看到那個女子保住了三四個饅頭,其他的被人搶走了。

  「喔,她有沒有拿到?」老彭氣喘吁吁進門說。

  「拿到了幾個。」丹妮說。

  第二天,丹妮下去叫那個女子到旅舍的邊門來,但是要和她隔一段距離。

  女人進屋,只穿一件不到膝蓋的破單衣。她認出老彭,拜倒在地。大家扶她起來,拿出一籃饅頭。

  「儘量吃。」老彭說。

  女人雙手顫抖,伸向饅頭堆。

  「不用急,」老彭說,「坐下吧。」

  他先將其他饅頭拿走,逼她坐下。然後倒一杯茶給她。

  「噢,我不敢當。」老婦人說,「我的孩子……」

  「先別管你的孩子,你先吃。」

  「她病了。」丹妮說。

  「病了?」老彭吼道,「她餓壞了,就是這麼回事。等她吃飽就沒事啦。你不明白饑餓的滋味吧!」他聲音突然又柔下來。「不錯,只是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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