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四三


  「我保持緘默,直到有一天——八月十四日——上海戰爭爆發,全國都在打仗,我的良知再也無法忍下去了。我收拾我的衣物和珠寶,不告而別,登記假名住進一家旅社,等船去上海。每天都有謀殺和投擲炸彈的事件,愛國志士想殺漢奸,漢奸想殺愛國志士。我們那家旅社有一位青年受傷,他的朋友來看他,我獲悉他們屬￿一個鋤奸組織。我進屋去,沒告訴他們我是准,只把公寓的地址告訴他們,說上鎖的抽屜裡有重要文件。他們問道,這是誰的地址?我說是一個名叫崔梅玲的女人的。那天晚上他們去突襲那家公寓,一定拿到了文件,但是換了旅館,所以不知道他們做了些什麼。我仍在等船票,兩天后我看到報上一條新聞與我有關。上面說,某某的姨太太崔梅玲卷帶珠寶和鈔票潛逃,警察正在搜捕。那時我真的嚇慌了,因為日本人控制了全城和保安警察。我是用真名買船票,輪船要過兩天才開。所以就在那天晚上,我搭車到北平去……現在想起來還發抖。你摸我的手。」她熱情而親切地伸出雙手,老彭握住,上面冷汗淋漓。

  「你是個勇敢的女孩。」他說。

  「我一生都像這樣,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現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姨太太,而且以為我席捲首飾潛逃。你曉得這種名聲有多壞!」

  「警方和日本人可能是以為你拿了文件,交給中國政府。」老彭停了半晌又補充說,看來很嚴肅,「他們會以為你知道他們一切的秘密。」

  「可不是嗎?但願我知道。那些文件對我們一定很有用,但是我對政治沒興趣。兩周後他們之間有一個人在上海被刺。他們也許以為是我協助了這件事。那些信件分別寄自北平、上海、香港,一定充滿有用的情報。但是我卻一無所知。」

  「所以梁黨的人都知道崔梅玲的名字,」老彭說,「也許我們中國人也和漢奸一樣在找你。」

  「我還沒想到這一點。我早該告訴那個我告知地址的人,說我就是崔梅玲本人。現在對任何人我要如何解釋呢?愛國志士也好,漢奸也好。」

  「你太年輕,太單純,不該捲入政治陰謀。」

  「可不是嗎。」她可憐兮兮地說。

  老彭站起身,激動地踱來踱去。他點了一根煙,猛力吸著。

  「從現在起,你對任何人都不是梅玲,即使連我和博雅也一樣。梅玲已經失蹤了,也許自殺了——她消逝了。你是彭小姐,你是我的侄女,你父親是我的哥哥,他在你十歲那年去世了……你叫什麼名字?」

  突然地她把臉埋在手絹裡。

  「我不是有意讓你傷心。」老彭說,手溫柔地放在她肩上。這樣一來更糟了,她像任何處於困境中的少女一樣痛苦。

  「彭大叔,」梅玲揉著眼說,「我不知道怎麼辦……你明白這是多麼難以向博雅開口的故事,只要他瞭解,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你放心,」老彭說,「等我們在上海和博雅相遇,我會向他解釋整個經過。你並沒有做錯,你做了愛國的事,他會因此而佩服你。你們決不能彼此猜忌。」

  他的聲音有著父性的慈愛,她一生還沒聽過這種聲音。

  「我到他家,看到裡面安詳的氣氛,對我來說簡直像做夢——他的家人,他的祖先,他的大房子和老家具。我幻想自己若生長在這樣的家庭,有他這樣的父母和親友,不知道是何種樣子。花園充滿浪漫氣氛。當我第一次和他做愛時,我告訴自己是一文不值。我希望給他一份純潔的愛,於是我恨我自己。我告訴自己,成為孤兒錯不在我,但是我決不能告訴他整個故事。我曾告訴過他我的第一次婚姻——就再也不能多說。他並沒有嫌棄我,說他愛的是我這個人。哎,真的——男人真的不在乎這些嗎?」

  「是的,是真的。」老彭柔聲說,「在愛情的眼光裡,你仍是純潔天真的。我是一個佛教徒,你聽過佛教名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世上誰沒有罪孽呢?佛家說『普渡眾生』。每一個人都有慧心,躺在那兒被欲念蒙蔽,卻沒有消失。那是智慧的種子,像泥中的白蓮,出污泥而不染。」

  「你是佛教徒?」她詫異地問道。

  「可以說我是,也可以說不是。我並不研談佛教哲理。我研究過世上的主要宗教,它們的目標全都相同——講慈悲,解放人類的苦難,也就是我的宗教。為什麼觀音叫做『救苦救難的慈悲娘娘』呢?我們若顯出慈悲心,我們就是觀音的一部分了。所以你要帶玉梅走,我很高興。那就是慧心,你的心是溫暖的。」

  「我希望博雅是佛教徒——像你這種佛教徒。」

  「他很聰明,但是『慧心』是不同的東西,那是體諒和溫情……當我出生時點了一盞燈,但是始終在那兒……別擔心,我會替你找博雅談……你今晚上哪裡去了?」

  「我只出去散散步,忍不住到街角去看看我住過的舊公寓。窗內沒有燈。從那次突襲後,房子一定廢棄了。我一轉身,發現有人在黑暗中注視我。我害怕,拔腳就跑——一直跑到大街上。」

  她站起身,拿起熱水瓶,泡了一碗杏仁露給他,輕輕攪幾下。他吃完把碗擱在桌上,白色的乳液沾在他鬍鬚上,他用手去擦,但是梅玲去擰了一條熱毛巾給他。

  「有你這樣的侄女侍候也不錯。」老彭說,「你太寵我了。」

  「你得替我取一個名字。」梅玲在他身邊坐下來。

  「你建議取什麼名……」

  梅玲想起童年的小名「蓮兒」,但這是她希望留給博雅單獨叫的昵名。

  「我希望新名字和我爸媽取的名字盡可能差遠一點,以前別人沒用過的名字。」

  他們建議了幾個名字,不是太文雅就是太通俗了,有些好名字又似乎和她不稱。

  最後老彭說:「我想到了。『丹』是一個好字,那是你胎記的顏色,你名字就叫丹妮。」

  「丹妮——丹妮。」梅玲說,「蠻好聽的。」

  於是第二天早上他們要玉梅叫她丹妮小姐,五天后他們到達上海,她開始以老彭的侄女,丹妮之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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