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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當他們住旅館的時候,她曾叫老彭寫下「彭先生和家人」。她拒絕去餐廳吃飯,只有頭一天天黑後外出作短途散步。他認為她的行為很奇怪,但是卻沒有說什麼。他到輪船公司,發現有條船兩天后開航,就以「彭先生和家人」的名義訂座。

  那天傍晚梅玲又出去了,說她想要一個人走走。約一個鐘頭後她回來了,沒有帶皮包。老彭看她臉色因興奮而泛白,就問她去哪了。

  「只是隨便逛逛。」她說。

  「告訴我,你為何不肯用你的名字?你是不是怕誰?你不是怕日本人吧,是嗎?這兒是英租界呀。」

  她看看房間的方向,玉梅正準備按鄉下習俗,早些上床,於是低聲說:「等到她睡了,我再告訴你。船要開之前,我不再外出。」

  她叫玉梅上床,說她有話和彭先生講,然後關了燈,到他房間。

  他們東聊西扯了幾句,幾分鐘後她聽到玉梅的鼾聲。她開門看外邊,然後將門上鎖,關上天花板燈,只留下桌上的一盞燈。要老彭和她一起坐在沙發上。

  「我告訴你我不想來天津,」她開口說,「戰爭爆發後,我是從這兒逃走的,這就是何以我住在博雅家,因為我認識他舅母羅娜。我們是老朋友,我叫她替我保密。我在這兒很有名,決不能被人認出。」

  「我想一定有些麻煩,你進來時很害怕。」

  「的確有麻煩。我很怕日本人——和漢奸,他們認識我。」

  「像你這樣年輕的小姐會捲入政治?」

  「不。怎麼說我一定和政治有關呢?我告訴你,日本人到過博雅家之後,我就不能回去了,所以我必須和你一起走。我不能告訴博雅,怕他誤會。」

  「你還沒有說是什麼麻煩。」

  「我就告訴你。我和一個男人同居——以前我告訴過你。我們一塊相處了一年,我住在一間舒適的公寓裡,他是此地一家工廠的老闆,對我很好。他父親滿清時代做過道台,在城裡有一些房子。他太太可能知道我,不過他不在乎,先帶我去戲院和飯館,再把我介紹給他的幾個朋友認識。有時候吃完飯,他也會帶朋友到我的公寓來。」

  「盧溝橋戰爭爆發,他很擔心。他說日本人將佔領天津,他的工廠和財產全在中國城區內,他的事業會被毀。日本軍隊和軍需品由滿洲分海路和鐵路運進來。他對我說看起來是一場真正的大戰。他寢食難安,每次到我那兒都倦得要死。一星期之後,他來時顯得十分愉快,說一切都會好轉。你怎麼知道呢?我問他,但是他沒有告訴我。」

  「於是他開始帶陌生人來我的住處,晚上就坐著聊天。我不喜歡這些朋友,也不知道他們的來頭。你知道有些人的面色猶如埋在土裡十年再挖出似的。有時我正好上床睡覺,但是不免聽到他們的談話,我很擔心。我開始懷疑他的朋友是漢奸,與日本人接觸。我問他為什麼不帶他們到他家去,他不回答我。我警告他提防這些朋友,他生氣了。他去北平一趟回來,開始提及皇軍。我問他什麼皇軍,他說:當然是日本皇軍哪。他說他們會給華北帶來和平與安全,也許這樣正好。我顯然極為驚訝,『你別管這件事,』他說,『我養你,花錢租這樣的公寓。我不希望你干涉我的事。』他的一個朋友是大連人,誇口說他認識某某日本將軍。那只肥狗!他們叫他齊將軍……」

  「你不是指齊燮元吧!」

  梅玲說:「可不是嗎。」這是她強調一件肯定事物最愛用的詞語之一,「他有一對山羊眼,一撇髭須,面孔油光光的,連蒼蠅都沒法落上。」

  老彭更吃驚了,大叫說:「什麼,你該不是說你和梁……同居過吧!」

  梅玲點點頭。「你聽說過他?」

  「聽說過。」老彭說,「原來你也卷在裡面!」

  「讓我告訴你。電報和信件開始寄到我的名下,崔梅玲收。他叫我不要動它,但是我動了。我偷看了幾封,有一封是王克敏由香港寄來的。我再將信封粘好,晚上他來,我就對他說,『你到底加入什麼勾當?你是在出賣我們的國家!』他又羞且怒,責備我偷拆他的信件。我很氣,所以就承認了。『寄信用我的名字,對不對?』我說。一會兒之後,他軟化下來說:『我需要你幫忙,如果這事成功了,我們會發財。我要娶你當太太,你一生可享受豪華的生活。你要有理智,中國決不可能抵抗日本,而日本人一定要借中國人來統治中國,這就是我們的工作目的。北平馬上要成立一新的華北漢人政府,我若和他們合作,說不定還能當天津市長哩。幫助中國人統治中國又有什麼不對呢!』他發誓絕不離開我,並使我非常快樂。『你是出賣國家。』我說,『你為什麼一定要拖我下水?』他說他不求我幫忙,只要我收下信件,不干涉他就行了。

  「我決心離開他,但是我並未如此告訴他。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所以也就不再拆閱他的信件了。後來齊燮元親自帶他三十多歲的姨太太來。梁告訴我要對他好一點,他不久就要成為中國最大的人物了。齊儘量對我友善,我們四個人一起喝酒,他愈喝,愈是紅光滿面。齊特別對我說話。他說:『等我當上中華共和國的總統,我們大家就不必擔心了。誰知道呢,也許滿洲國的皇帝會重登龍座,你會成為有頭銜的貴婦。我認識皇帝,我會想辦法的。』他雙眼眯起,想要笑,樣子比原先更醜了。看來仿佛他的身體已死,只剩眼睛發亮。我覺得他該躺在墳墓裡,懷疑何以他還在世上走來走去。那像一場瘋狂的夢……」

  「你怎麼辦呢?」老彭問,他的眼睛堅固地凝視著這位少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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