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八十自敘 | 上頁 下頁 |
3.與西洋的早期接觸(1) |
|
我母親有兩張牆上掛的畫,掛在一個大客廳裡。那個客廳是由一個舊教堂的房子改為牧師住宅的。一張畫上畫的是一個西洋少女,很俊很甜的臉,手裡拿著一個無邊的女人帽子,裡面裝著幾個雞蛋。母親一定是從很好的西洋雜誌上剪下來的,大概是《星期六晚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她常用這本雜誌夾針線和小的針線活計。另一張畫上畫的是清朝的光緒皇帝,他在光緒二十四年發動了維新運動,「百日維新」是人人知道的,聖旨一道一道的頒佈,廢科舉,建鐵路,開礦產,後來忽然被他的伯母西太后監禁于中南海瀛台,直到十年後不明不白的死去。他和西太后死在同一天,因為西太后知道自己死期已至,使人把光緒皇帝毒死,原因是她怕她死後光緒皇帝要在她的名聲和政策上報仇,她認為那是不能容忍的。 家父,沒有什麼政治關係,但是一心贊成主張維新的光緒皇帝和他的新政,這和當時在日本的中國那些領導人物如孫中山先生他們一樣。雖然慈禧太后在八國聯軍擊敗拳匪進入北京之時,已經倉皇狼狽的逃到西安,這時仍然算是在位當權。由於與列強議和,她才得以重握政權,但直到一九一一年(即宣統三年)清室被推翻,中華民國建立之前,她依然是頑固不改,作威作福。 本章的主題為西洋文明對中國的衝擊,從思想方面到工業技術方面。牽扯到一連串的適應與整個問題的檢討。但是檢討這項繁難的重任是在中國方面,以後事實可以證明,在文化交流上,中國是負債方面。那種交流的進行至今尚未停止。 范禮文博士(Warnshius),後為倫敦紐約國際協會秘書。他為人胸襟開闊,眼光遠大,通情達理,又多才多藝,實遠超過當時一般的傳教士。不知道由於什麼好運氣,西溪得以有這麼個好牧師派來此地,這裡離阪仔很近。范禮文博士大約六英尺高。使我們接受到西洋學問的,就是這位牧師。在「上海基督教文學會」,在由林樂知(Young J.Allen)主持之下,當時發行一份一張紙的週報,叫《通問報》(Christian Intelligence),油墨紙張甚劣。今日手下若還保存一份就太好了。范禮文博士不但把這份週報寄給我們,另外還寄上海基督教文學會出版的很多書和小冊子。家父遇到了他,算是找到了知音,不久與他成了莫逆之交。 我們對西方最早的接觸,是范禮文博士留下的一個領扣兒,因為他夫婦住在我家最上的一層樓,我們家也就是那個老教堂。孩子們對於那個光亮的領扣兒到底是什麼東西,大家猜測了半天。他夫婦又留下了幾個罐頭筒兒,那一定是盛牛油的。我們中國人聞起來,簡直全家裡都是牛油味道。我記得他們走後,姐姐曾把所有的窗子敞開,好讓屋裡散掉那種氣味。我相信家母用來夾針線的那本《星期六晚報》刊物,一定是來自范禮文太太之手的。 這些雖然是我對西方接觸的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但是我認為對我很重要。家父知道聖約翰大學,就是在《通問報》上看到的,因此又夢想到牛津大學,柏林大學。家父的月薪是二十塊,後來增為二十四塊,收入雖極微薄,仍然不能打消他把自己的兒子送到上海基督教的高級學府去求學的願望。 在阪仔建築一個新教堂時,我大概是十二歲。那時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發生了。在三十或四十英尺寬的房頂的重壓之下,教堂的牆壁,可以看得見被壓得越來越歪。范禮文博士向美國購買鋼筋。在鋼筋漸漸束緊之下,把牆又拉正,大家可以看得見房頂的鷹架立起來。范禮文又在教堂進口處的鐘樓上增加了一個鐘。與基督教相競爭的佛教寺院裡,也安裝上一個大鼓。那個寺院也在那條街上,相距約六十英尺遠近。 在禮拜天,教堂的鐘鳴,寺院的鼓也響。 對於教會,有兩個敵對者。一個是教徒的兒子,已然過了中年,大家叫他金老伯。他的房子坐落在河對面的木橋下面,那個橋通到當地唯一的一條有商店的街市。每數年之內,那座橋必然為洪水所毀,每毀一次,金老伯就發一次財。因為他又要募捐,再修造一座木橋。木板不平不直,過橋人可以看見腳下的流水。我們都知道,修橋就是他維生之計。那條有小商店的街道不斷被洪水侵蝕,等我長大時,那些小商店只剩下一半了。 有一天,在清涼的月夜,家父一時興起,從這座木板橋經過去佈道。別人告訴我,我降生那一年,父親是四十歲。有一次,外出之時,他染患了感冒,幾乎喪命。講道之時,他曾出大汗,回家之後又沒換衣裳,得了很嚴重的肺炎。母親非常焦慮。母親那時正要生第五個兒子,她只好想辦法自己接生。至於她怎麼忍痛生產,就不得而知了。父親則把他怎麼樣出去在房子後面那條小溪中去洗產後那些髒東西,對我不知說了多少次。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