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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童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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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娜神秘的微笑了。 她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所知道的只是你這個傢伙太奇怪。」 細老說:「我給你說明白一點兒。我叔叔的人生觀,就是低地的人生觀。平的,什麼都是平的。從來不抬頭往上望。」「我再改個說法。比方你生在那些山間,你心裡不知不覺評判什麼都以山為標準,都以你平日看慣的山峰為標準。於是,你當然覺得摩天大樓都可笑,都細小得微不足道。你現在懂了我的意思了吧?對人生別的一切你也是同樣一個看法。人,商業,政治,金錢,等等,無不如此。」 阮娜把頭向後一仰,低聲嘻嘻的笑了。她說:「噢,那麼……可是人都讚美摩天大樓呢。他們不像你把摩天大樓和山相比啊。」 細老說:「自然啦,我們的童年的日子,童年時吃的東西,我們常去捉蝦捉小鮫魚,泡泡水使腳清涼一下兒的小河——那些簡單幼稚的事情,雖然你並不常想,可是那些東西,那些事情,總是存在你心坎兒的深處的。並沒有消失啊。」在另一本書裡,我也寫過賴柏英她那山間的茅屋。《賴柏英》是一本自傳小說。賴柏英是我初戀的女友。因為她堅持要對盲目的祖父盡孝道,又因為我要出洋留學,她就和我分離了。 「你整個下午都在白鷺窠消磨過了。他們的茅屋在西山的一個突出的地方。一個女孩子站在空曠處,頭後有青天做陪襯,頭髮在風中飄動,就比平常美得多。她決不顯得卑躬屈節搖尾乞憐的樣子。她渾身的骨頭的結構就是昂然挺立的。」 我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個人,也就是因此之故。我之所以這樣,都是仰賴於山。這也是人品的基調,我要享受我的自由,不願別人干涉我。猶如一個山地人站在英國皇太子身旁而不認識他一樣。他愛說話,就快人快語,沒興致時,就閉口不言。 父親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派,銳敏而熱心,富於想像,幽默詼諧。在那些長老會牧師之中,家父是以極端的前進派知名的。在廈門很少男孩子聽說有個聖約翰大學之時,他已經送自己的孩子到上海去受英國語文的教育了。家父雖然並不健壯,他的前額高,下巴很相配,鬍鬚下垂。據我的記憶,我十歲時,他是五十幾歲。我記得他最分明的,是他和朋友或同輩分的牧師在一起時,他那悠閒的笑聲。他對我們孩子,倒是和藹親切,但是若以一般年老的父母而論,他也有幾分嚴厲。縱然如此,他還不至於不肯和我們開玩笑,他還會把一個特別的菜放在母親面前,有時也給母親布菜。廈門是道光二十九年中國五口通商後開放給西洋人傳教的一個都市。父親說的笑話之中,有一個是關於在廈門傳教的先驅搭拉瑪博士。當年的教堂裡是男女分坐,各占一邊。在一個又潮又熱的下午,他講道時,他看見男人打盹,女人信口聊天兒。沒有人聽講。他在講壇上向前彎著身子說:「諸位姐妹如果說話的聲音不這麼大,這邊的弟兄們可以睡得安穩一點兒了。」 家父很受漳州的基督徒所愛戴。他的話爽快有味,平常老百姓都能聽懂。 據我所知,家父是個自學努力成功的人。他過去曾經在街上賣糖果,賣米給囚犯,獲利頗厚。他也曾販賣竹筍到漳州,兩地距離約十至十五裡地。他的肩膀兒上有一個肉瘤,是由於擔扁擔磨出來的,始終沒有完全消失。有一次,有人教他給一個牧師擔一擔東西,表示不拿他當做外人。那個基督徒對這個年輕人卻沒有憐憫心,讓他挑得很重,那些東西裡有盆有鍋。那人還說:「小夥子,你很好。你挑得動。這樣兒才不愧是條好漢。」直到後來,父親還記得在那個炎熱的下午所挑的那一擔東西。這就是他贊成勞動的緣故。 我記得他和當地的一個稅吏打過一次架。那個稅吏領有執照,得在每五日一次的集鎮上,由他自己斟酌決定收取捐稅。有一個賣柴的人,費了三天工夫,斫柴,劈成棍狀,烘熏成炭,由山中運到集上賣。每一捆賣兩百銅錢,而稅吏每捆炭要他納一百二十銅錢的稅。家父趕巧在旁經過。看見稅吏欺負窮人,上前干涉,於是惡語相侵。人群圍起來。最後,稅吏表示尊重家父的長者地位,答應減低捐稅——減低多少,已經記不清。但是父親回家告訴我們這件事時,稅吏的邪惡不義,還讓父親怒火中燒。 家母出嫁得晚。她為人老實直率。她能看閩南語拼音的《聖經》。不管什麼農夫,她都會請到家喝杯茶,在熱天請人到家乘乘涼。她雖然是牧師的太太,但從不端架子。我記得母親是有八個孩子的兒媳婦,到晚上總是累得精疲力盡,兩隻腳邁門坎都覺得費勁。但是她給我們慈愛,天高地厚般的慈愛,可是子女對她也是同樣感德報恩。我十歲,也許是十二歲時,我的幾個姐姐就能夠做家中沉重的事情,母親才得安閒度日。二姐和我總是向媽媽說些荒唐故事,以逗媽媽為樂。等媽媽發覺我們逗弄她,好像如夢初醒,恍然大悟,就喊道:「根本沒有這種事。你們說來逗我樂的。」母親一向牙齒不好,每逢在大家面前笑時,總是習慣用手捂著嘴。 我們兄弟六人,姐妹二人,我是倒數第二。在家,男孩子規定是應當掃地,由井上往缸裡挑水,還要澆菜園子。把水桶系下井去,到了底下時,讓桶慢慢傾斜,這種技巧我們很快就學會了。水井口上有邊緣,雖然一整桶水夠沉的,但是我很快就發覺打水滿有趣,只是廚房裡用的那個水缸,能裝十二桶水,我不久就把倒水推給二姐做。那時我們還不知道肥皂是什麼東西。等我十歲左右,母親用一種豆餅洗手時,有一種粘液。後來,我們用肥皂,是由商務印書館買來的。母親總是在太陽裡把肥皂曬硬,好能用得久些。 在夏天,哥哥們回家來了,我們每逢上課前先打鈴。父親就是老師。他教我們念詩,念經書,古文,還有普通的對對子。父親輕鬆容易的把經典的意思講解出來,我們大家都很佩服他。快到十一歲時,我記得二姐常凝視著牆上的影子,用很惋惜,很不願意的語氣說:「現在我得去洗衣裳了。」在下午,天晚一點的時候,她又看一看牆上的影子,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說:「我該把曬的衣裳收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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