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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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意思?你們一個個都跑了,唉!分別是多麼乏味的勾當,素文。」小袁歎息著說。我們也同時受了他的暗示,人人心靈中都不期然充滿了惜別的情緒,正在沉寂中,小葉悄悄地推門進來。 「少爺,只有你遲,該當怎麼罰?」我對小葉說。 小葉遲疑了一下,連忙從身上摸出一隻表來看過之後,立刻含著勝利的微笑,把表舉向我們道:「你們看現在幾點鐘,不是正正六點嗎?」 「果然才六點!」袁姐說:「可是怎麼天已暗下來了呢?」 「那是另一個問題,但不能因此而要我受罰!」小葉重新申明了一次。 「好吧!就不罰你,不過今晚是離筵,你總應當多喝幾杯酒。」沁珠說。 「喝酒本來沒有什麼,不過我怕你又要發酒瘋。」小葉說。 「唉,發酒瘋!也是一種人生。我告訴你,今後我只想在酒的懷抱裡睡著,因為它對於我有著非常的誘惑力,正像一個絳衣少女使騎士心蕩的情感一樣……」沁珠非常興奮地說。 「小姐幾時又發明了這樣的哲學!」小袁打趣般地看著沁珠說,這話惹得我們都不禁笑了。這時茶房已擺上筷子羹匙,酒杯小碟子。沁珠讓我們圍著坐下,當茶房放下四盤冷葷和兩壺酒後,沁珠提起酒壺來,替我們都斟滿了,她舉起自己的杯子向我道:「素文,這幾年來你是眼看著我,嘗試人生酸甜苦辣種種的滋味,所以只有你最瞭解我,也最同情我,最近一年你簡直成了我身體和靈魂的保姆,想不到今天我替你餞行,在這臨別的時候,我只有這一杯不知是淚是血或者就僅僅是酒的東西贈獻給你,祝你前途的光明!」沁珠說時眼淚不住在眼窩裡轉,臉色像紙般的慘白,我接過她拿著的酒杯,一滴淚正滴在杯中,我把那和淚的酒一口氣吞咽了下去。我們互相握著手嗚咽悲泣,把袁姐他們也都嚇呆了。這樣經過了五分鐘的時候,沁珠才勉強咽住淚慘笑道:「我們痛快地玩吧!」 「是呵!我也想應當痛快地玩,不過……」小袁說。 「唉!你就不要多話了吧,來,我倆幹一杯。」小葉打斷小袁的話說。袁姐明白小葉的用意,想改變這屋了裡悲慘的空氣,因對我們說道:「素文,沁珠,我們也幹一杯。」於是大家都把杯裡的酒喝幹了。茶房端上一碗兩條魚來,我們無言地吃著,屋裡又是冷寂寂的,沁珠歎道:「在這盛筵席上,我不免想到和長空的許多聚會暢飲,當時的歡笑,而今都成追憶!」同時她又滿斟了一杯酒,悽楚地喝了下去:「唉,我願永久的陶醉,不要有醒的時候,把我一切的煩惱都裝在這小小杯裡,讓它隨著那甘甜的酒汁流到我那創傷的心底,從此我便被埋葬了!」 小袁又替沁珠斟了兩杯酒,我要想阻攔他,又怕沁珠不高興。只好偷偷使眼色,小袁也似乎明白了,連忙停住。然而已經晚了,沁珠已經不勝酒力,頹然醉到在沙發上了。這一次她並不曾痛哭只昏昏地睡去,我們輕聲地談講著,我很希望不久能平復她的傷痕,好好努力她的事業,並且我覺得在曹生前,她既不愛曹,曹死後,她盡可找一個她愛的人,把那飄泊的心身交付給他,何必自己把自己打入死囚牢裡?我設想到這裡,我的目光不知不覺又投向她那垂在沙發邊緣上的手上了。那一隻枯骨般慘白色的象牙戒指,正套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 唉,這僅僅是一顆小小的戒指呵,然而它所能套住的,絕不只一個手指頭,它呵,誰知道它將有這樣大的勢力,對於睡在這沙發上的可憐人兒呀?它要圈住它的一生嗎?……也許……唉,我簡直不敢想下去,曹的那一隻乾枯的無血的手指上——在他僵冷成屍的手指上也正戴著這一隻不祥的東西呀!當初他為什麼不買一對寶石或者金光燦爛的金戒指,而必定看上這麼一種像是死人骨頭製成的象牙戒指呢,難道真是天意嗎?——天只是蔚蔚蒼蒼的呀?……我真越想越不解。 忽然一聲低低的歎息,從那張沙發椅上睡著的沁珠的喉管裡發出來。這使我沉入冥想的魂靈複了原。我急忙站起來,奔到她的面前,只見她這時臉色失去了酒後的紅,變成慘白。她垂著眼,呼吸微弱得像是……呵,簡直是一副石膏像呢。我低聲問她:「喝點茶嗎,沁珠?」她微微點了點頭,我把一杯溫和的茶送到她的唇邊。她側著頭輕輕的吸了兩口,漸漸地睜開了眼,她把眼光投射在屋子的暗陬裡,「我适才看見長空的。」她說。這簡直是鬼話呀,把我們在座的人都嚇了一跳。大家都知道沁珠這時候悼亡的心情太切,對於這一個問題最好誰都不再說起,我剝了一個蜜桔,一瓣瓣地喂她吃。她吃過兩瓣之後,又歎了一聲道:「從前長空病在德國醫院時,我也曾喂過他果子露和桔瓣。唉,他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素文,你好心點,告訴我死之國裡是不是長空所去的地方,我想去找他。假使我看見他,我一定要向他懺悔。……懺悔我不應當給他一個不兌現的希望,以至使他哀傷到自殺!……唉!長空!長空……」她放聲痛哭了,門外隱隱約約有人在窺探,茶房也忙趕了進來,他怔怔地望望沁珠又看看我們。 「哦,這位小姐喝醉了,隔一會就好,不相於的,你替我打一把熱手巾來吧!」小袁對茶房這樣說。我同袁姐將沁珠左右扶住,勸她鎮靜點,這裡是飯館,不好不檢點些。同時我們又讓她喝了一大杯濃茶,她漸漸清醒了。我替她拭著漣漣的淚水,後來小葉叫來了一部汽車,我同袁姐小袁三人伴她回到寄宿舍。到那裡以後,小袁同袁姐又坐著原車回去;我就在寄宿舍陪著她。那一夜她又是低泣著度過,幸好第二天正是星期,可以不到學校去,我勸她多睡睡。 天已大亮了,我悄悄地起來,看見沁珠已朦朧睡去,我小心地不使她驚醒。輕輕地走到院子裡,王媽已提著開水走來,我梳洗後,吃了一些餅乾,我告訴王媽:「我暫且回去,下午兩三點再來,等沁珠醒了說一聲。」王媽答應了。她送我到了大門口。 我回到學校,把東西收拾了,吃過午飯後,我略睡了些時,又到沁珠那裡,她像是已起來很久了,這時她正含愁地寫些什麼東西,見我進來她放下筆道:「你吃過飯嗎?」 「吃過了。你呢,精神覺得怎樣,……又在寫文章嗎?」 「不,我在寫日記。昨天我又管不住自己了,想來很無聊!真的,素文,我希望你走後,我能變一個人,現在這種生活,說起來太悲慘,我覺得一個別有懷抱的人,應當過些非常的生活。我很討厭一些人們對我投射一種哀恤的眼光:前幾天我到學校去,那些同事老遠地看見我來了,他們都怔怔地望著我,對於我笑一種可憐的微笑。在他們也許是好意,而在我總覺得這好意不是純粹的;也許還含著一些侮辱的意味呢。所以從今以後,我要使我的生活變得非常緊張,非常熱鬧,不許任何人看見我流一滴眼淚,我願我是一隻富有個性的孤獨的老鷹,而不是一個向人哀鳴的綿羊。」 「你的思想的確有了新的開展,然而是好是壞我還不敢說。不過人是有生命的,當然不能過那種死水般毫無波動的生活。我祝你前途的光明!」 「謝謝你,好朋友!我真也渴望著一個光明的前途呢。但是我終是恐懼著,那光明的前途離我太遠了!好像我要從千里的大海洋的此岸渡到彼岸;不用說這其間的風波太險惡而且我也沒有好的航船,誰知道我將來要怎樣?」 「這當然也是事實,但倘使你有確定的方針,風波雖險,而最後你定能勝過險阻而達到彼岸的。沁珠願你好好地掙扎吧!」 「是的,我要堅持地掙扎下去。……你離開灰城後,當然另開闢一個新生活的局面了,我希望將來我們能夠合作!」 「關於這一層,老實說,我也是這樣盼望著。我相信一個人除了為自己本身找出路,同時還應當為那些的人們找出路,我們都二十以上的年紀了。人生的歷程也走過一段,可是除了在個人的生命河中,打回漩以外,真不曾見過天日呢!我知道你是極富於情感的人,而現在你失掉了感情的寄託處,何妨就把偉大的事業來作寄託呢!」 「你的話當然不錯,不過你曉得我是一個性情比較靜的人,我怕我不習慣於那種生活。所以你還是要先去……也許以後我的思想轉變了。我再找你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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