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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十六

  沁珠病在袁志先家裡,她軟弱,憔悴,悲傷,當她微覺清醒時,口裡便不住喃喃地低呼道:「唉,長空!長空!」眼淚便沿著雙頰流了下來。她拒絕飲食,兩天以來只勉強喝了一些開水。我同袁姐百般地哄騙她,勸解她;但是毫無結果。這種太糟的局面,怎能使她延長下去。我們真急得發昏,晚上我捧了一碗燕窩請求她吃些,她依然是拒絕,我逼得無法,便很嚴重問她說:「沁珠你忘了家鄉的慈母同高年的老父嗎?……倘若他們知道你這樣……」

  我的話還不曾說完,沁珠哀叫一聲「媽」,她又昏厥過去了。袁姐向我看著,似乎怪我太魯莽了,然而我深知沁珠現在神智昏迷,不拿大義來激動她是無挽救的。不過現在昏厥了又怎麼辦?袁姐不住地撼動她呼喚她,過了半點鐘,才漸漸醒來。我又把溫暖的燕窩端去勸她吃,她悲楚地看著我——那焦急而含悲的面容,我真不忍,幸喜她到底把燕窩吃下去了。袁姐同我一顆懸懸的心總算放下。

  幾天後,她的悲哀似乎稍微好些。身體也漸漸地強健起來。——這幾天來我同袁姐真是夠疲倦了,現在才得休息。一個星期過去,沁珠已能起床,她攬著鏡,照了自己慘淡消瘦的容顏,「唉,死究竟不容易!」她含淚地說。我們都沒有回答她,只默默地看著她。下午她說要回寄宿舍去,我同袁姐雇了一部車子送她去。到了寄宿舍,我真怕她睹物傷情,又有一番周折,我們真是捏著一把汗。走進寄宿舍的大門時,她怔怔地停了一歇,歎息了一聲。「唉,為了母親我還得振起精神來做人。」她說。

  「是了。」我同袁姐異口同聲地說。

  這一個難關,總算過去了。兩天以後沁珠開始回到中學授課去。我同袁姐也都忙著個人的事情。

  一個月以後,曹的石墳已築好,我們規定在星期天的上午到廟裡起靈,十二點下葬。星期六晚上,我便到沁珠那裡住,預備第二天伴她同去。夜裡我們戚然地環坐在寂靜的房裡,沁珠握住我的手道:「唉,我的恐怖,悲哀,現在到底實現了!他由變成僵屍,……但他的心願也到底實現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埋葬在他自己指給我的那塊地方。我們一切都像是預言,自己布下淒涼的景,自己投入扮演,如今長空算結束了他這一生,只剩下我這飄泊悲哀的生命尚在掙扎。自然,我將來的結果是連他都不如的!」

  沁珠嗚咽地說著。這時冷月寒光,正從窗隙射進,照在她那憔悴的青白色臉上,使我禁不住寒戰。我低下頭看著火爐裡燒殘的炭屑;隱隱還有些微的火光在閃爍,這使我聯想到沁珠此後的生命,也正如爐火的微弱和衰殘,「唉,我永遠不明白神秘的天意……」我低聲歎著。沁珠只向我微微點頭,在她的幽默中,我相信她是悟到了什麼,——也許她已把生命的核心捉住了。

  當夜我們很晚才去睡覺。第二日天才破曉,我已聽到沁珠在床上轉側的聲音。我悄悄地爬起來,只見沁珠枕畔放著曹的遺照,她正在凝注著咽淚呢。「唉,死是多麼可怕,它是不給人以挽回的餘地呵!」我心裡也難過著。

  到了廟裡,已有許多曹的親友比我們先到了。這時靈前的方桌上,已點了香燭,擺了一桌祭席,還有很多的鮮花、花圈等圍著曹的靈柩,燼中的香煙細縷在空中糾結不散,似乎曹的靈魂正憑藉它來看我們這些哀念他的人們;尤其是為他痛苦得將要發狂的沁珠,——他恐怕是放心不下吧!

  「呵!長空,長空。」沁珠又在低聲地呼喚著。但是四境只是可怕的陰沉闃寂,哪裡有他的回音?除了一隻躲在樹寞裡的寒鴉,繞著白楊樹「苦呀,苦呀,」地叫著。——一切都沒有回音,哪裡去招這不知何往的英魂呢?

  沁珠站在靈前,默默地禱祝著,杠夫與出殯時所用的東西部已經齊備了,一陣哀切的聲音由樂隊裡發出來,這真太使人禁不住哀傷,死亡、破滅都從那聲音裡清楚地傳達到我們的心弦上,使我們起了同樣的顫動。沁珠的心更被搗碎了。她扶著靈柩嘶聲的哀號,那些杠夫要來抬靈柩,她怒目地盯視著他們;像是說他們是一群極殘忍的動物,人間不知多少有為的青年,妙齡的少女,曾被他們抬到那黝黑的土穴裡,深深地埋葬了。

  後來我同袁姐極力把沁珠勸開。她兩手僵冷著顫慄著。我怕她又要昏厥;連忙讓她坐在馬車裡去。那天送葬的人很多,大約總有十五部馬車。我們的車子在最前面,緊隨著靈柩。沁珠在車上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臂之中,哀哀地嗚咽著車子過了三門閣,便有一幅最冷靜,最悲涼的圖畫展露在面前。一陣陣的西北風,從堅冰寒雪中吹來,使我們的心更冷更僵,幾乎連戰抖都不能了。一聲聲的哀樂,這時又擾動了我們的心弦。沁珠緊緊地挨著我,我很深切地覺得,有一種孤寂和哀悔的情感是佔據在她弱小的心靈裡。

  車子走了許多路,最後停在一塊廣漠的郊野裡,我們也就從車上下來。靈柩安放在一個深而神秘的土穴前;香爐裡又焚起香來,蠟燭的火焰在搖盪的風中,發出微綠的光芒。沁珠拿了一束紅梅和一杯清茶,靜穆的供在靈前,低聲禱祝道:

  「長空,你生前愛的一枝寒梅,現在虔誠地獻於你的靈前。請你恕我,我不能使你生時滿意,然而在你死後呵,你卻得了我整個的心,這個心,是充滿了懺悔和哀傷!唉,一個弱小而被命運播弄的珠妹,而今而後,她只為了紀念你而生存著了。」

  這一番禱詞,我在旁邊聽得最清楚,忍不住一陣陣酸上心頭。我連抬眼看她一看都不敢,我只把頭注視著腳前的一片地,讓那些如奔泉般的淚液浸濕了地上黃色的土,袁姐走過來勸我們到那座矗立在高坡上的古廟裡暫歇;因為距下葬的時候至少還有一個鐘頭。我們到了廟裡後,選了一間清靜的僧房坐下休息。沁珠這時忽然問我道:「我托你們把照片放在靈柩裡,大概是放了吧?」——這是曹入殮的那一天,她將一張最近送給曹的照片交給我們,叫我們放在曹的棺材裡。——這事大家都覺得不大好,勸她不必這樣做,而沁珠絕對不肯,只好依她的話辦了。當時因為她正在病中,誰也不敢提起,使她傷心,現在她忽想起問我們。

  「照你的話辦了!」我說。

  「那就好,你們知道我的靈魂已隨他去了;所餘下的是一副免不了腐臭的軀殼,而那一張照片是我這一生送他唯一的禮物。」她說著又不禁流下淚來。

  「快到下葬的時候了,請你們出去吧!」袁志先走進來招呼我們。沁珠聽見這話,她的神經上像是又受了一種打擊,異常興奮地站了起來,道:「唉,走,快走,讓我再細細認一認裝著他的靈柩,——你們知道那裡面睡著的是他——一個為了生時不能得到我的心因此哀傷而死的朋友,呵!為了良心的詰責,我今後只有向他的靈魂懺悔了!唉,這是多麼悲豔的結局呵!」

  沁珠這種的態度,真使我看著難過,她是壓制了孩子般的哭聲,她反而向我們笑——同眼淚一同來的笑。我掉過頭去,五中梗塞著,幾乎窒了呼吸!

  來到墓地了,那邊許多含悲的面孔,向深深的土穴注視著,杠夫們把靈柩用麻繩周圍束好,歇在白揚樹下的軍樂隊,又發出哀樂來;杠夫頭喊了一聲口號「起」,那靈柩便慢慢懸了空,抬到上穴的正中又往下沉,沉,沉,一直沉到穴底,那穴底是用方磚砌成的,上面鋪了些石灰。

  「頭一把土應當誰放下去?」幾個朋友在低語地商量著。

  「當然還是請沁珠的好——恐怕也是死者的意思吧!假如他是有靈的話。」朋友中的某人說。

  「也好。」其餘的人都同意。

  沁珠來到土穴畔,望著那白色的棺材,注視了好久,她流著淚,俯下身去在黃土堆上捧了一掬黃土,抖戰地放了下去。她的臉色白得和紙一樣,口唇變成了青紫色,我同袁姐連忙趕過去把她扶住,「唉,可憐!她簡直想跳下去呢!」袁姐低聲向我說,我只用點頭回答她。我們攙沁珠到一張石凳上坐下,——朋友們不歇氣的往墳裡填黃土。不久那深深的土穴已經填平了。「呵!這就是所謂埋葬。」環著墳墓的人,都不禁發出這樣的歎息!

  黃昏時這一座新墳大致已經建築完成了。墳上用白石砌成長方形的墓,正中豎了一座尖錐形的四角石碑,正面刻著「吾兄長空之墓」。兩旁刻著小字是民國年月日弟某謹立。下面餘剩的地方,題著兩行是:「願我的生命如火光的閃爍,如彗星之迅速。」旁邊另有幾行小字是:「長空,我誓將我的眼淚時時流濕你墓頭的碧草,直到我不能來哭你的時候」下面署名沁珠。墓碑的反面,刻著曹生平的事略,石碑左右安放著四張小石凳,正面放著一張長方石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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