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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那封信上寫的是:

  沁珠我敬愛的朋友:

  「神龕不曾打掃乾淨,如何能希冀神的降臨?」不錯,這全是我的糊塗,先時怎麼就沒有想到呢?多謝你給了我這個啟示。現在神龕已經打掃乾淨了,我用我一顆赤誠的心,來迎接我所最崇敬的神明。來,請快些降臨!我已經為追求這位神明;跋涉過人間最艱苦的程途。現在勝利已得了,愛神正歌舞著慶祝,讚歎這人間最大的努力所得來最大的光榮。……唉!這一頂金玉燦爛的王冕,我想不到終會戴到我的頭上。但是回想到這一段努力的經過,也有些淒酸,現在讓我如實地描述給你聽:

  你知道我是七八年不曾回家了。當我下了車子走近我家那兩扇黑漆的大門前時,門上一對金晃晃的銅環著太陽發出萬道金光,我不敢就用手去叩那個門環,我在門外來往地徘徊著。兩棵大槐樹較我離家的時候長大了一倍,密密層層的枝葉遮住初夏的驕陽,蔭影下正飄過陣陣的微風,槐花香是那樣的醉人。然而我的心呢,卻充滿著深深的悲感,想不到飄泊天涯的遊子,今天居然能回到這山環水繞的家鄉,看見這兒時的遊憩之所,這是怎樣的奇跡呵!……但是久別的雙親,現在不知鬢邊又添了幾許白髮?臉上又刻劃了幾道勞苦的深痕?……至於妻呢,我離她去時,正是所謂「綠鬢堆鴉,紅顏如花。」

  現在不知道流年給她些什麼禮物!並且我還知道我走後的八個月,她生了一個女兒,算來也有七八歲了;而她還不曾見過她的父親。……唉!這一切的事情擾亂了我的心曲。使我倚著槐樹怔怔地沉思,我總是怯生生不敢把門上的環兒敲響,不知經過幾次的努力,我才挪動我的腳步,走到大門前用力的把門環敲了幾下,在當當的響聲中,夾著黃犬狂吠的聲音;和人們的腳步聲,不久大門就打開了。在那裡站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他見了我把我仔細地看了又看,我也一樣的出神地望著他。似乎有些面熟,但終想不起是哪一個。後來還是那老頭兒說道:

  「你是大少爺吧!」

  「是的,」我說:「但你是哪一個呢?」

  「我是曹升呵,大少爺出去這幾年竟不認得了嗎?」

  「哦,曹升呀,你老得多了!……老爺太太都健旺嗎?」

  「都很好,少爺快進去吧,可憐兩位老人家常常念著少爺呢!」

  我聽了這話心裡禁不住一酸,默然跟著曹升到上房見過久別的父親和母親。唉!這兩位老人都已是兩鬢如霜了,只是精神還好,不然使我這不孝的遊子,更不知置身何地了。父母對這遠道歸來的兒子,露著非常驚喜的面容,但同時也有些悵惘!

  同父母談了些家常,母親便說:「你乏了。回屋去歇歇。再說,你的妻子,她也夠可憐了,你們結婚七八年,恐怕她還沒記清你的相貌吧,你多少也安慰安慰她!」我聽了這話,心裡陡然覺得有些難過,我們雖是七八年的夫妻,實際上相聚的時候最多不過四個月,而且這四個月中,我整整病了三個多月呢?總而言之,這是舊式婚姻造下的罪孽呀!

  從母親房裡出來,看見院子裡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圓圓的面孔,一雙黑漆的眼睛,含著驚奇的神氣向我望著,只聽母親喊道:「娟兒,爸爸回來了,還不過來看看!」「爸……爸……」女孩兒含羞地喊了一聲,我被她這無瑕的聲音打動了心弦,仿佛才從夢裡醒來,不禁又喜又悲,走近去握住她的小手,我的眼淚幾乎滴了下來。

  我拉著娟兒的手一同走到我自己住的院子裡,只見由上房走出一個容顏憔悴的少婦,她手裡正抱著一包裁剪的衣服;她抬頭看見我,最初像受了一驚,但立刻她似乎已認出是我。同時娟兒又叫道:「媽媽,爸爸回來了!」她聽了這話反低了頭,一種幽怨的情懷,都在默默不語中表示出來。我竟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晚上家裡備了團圓宴,在席間,父母和我談到我出外七八年家裡種種的變故,這其間最使我傷心的是小弟弟的死,母親幾乎放聲哭了出來。大家都是酸楚著把飯吃完。妻呢,她始終都只是靜默著。當然我有些對她不起,不過我也是這些不情壓迫下的犧牲者呢!

  深夜我回到自己房裡,見一切陳設仍是她嫁時的東西,只不過顏色陳舊了些。她見我進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淡然地說道:「要洗臉嗎?」

  「不,我已經在外面洗過了。」

  她不再說什麼,仍舊默然坐在椅子上。

  「怎麼樣?……你這幾年過得好嗎?」我這樣問她,她還是不說什麼,只含著一包眼淚,懶懶地向我望了一下。

  「我們的婚姻原不是幸福的,因為我的生活,不安定,飄泊,而你又不是能同我相共的人,最後,只是耽誤了你的青春。所以我想為彼此幸福計,還是離婚的好,……你以為怎麼樣?」我這個問題提出後,我本想著有一場重大變化,但事實呢,真出我之所料。最初她默默地聽著,不憤怒不驚奇,停了些時,她才歎了一口氣道:「唉!離婚,我早已料到有這麼一天!」她說到這一句上,眼淚還是禁不住滴了下來。

  「你既是早已料到,那就更好了。那麼你同意不呢?」

  「我自己命苦,碰到這樣的事情,叫我有什麼話說,你要怎麼辦便怎麼辦好了,何必問我呢?」

  「唉,你又何必這樣說。現在的世界,婚姻重自由,倘使兩方都認為不幸福,盡可以提出離婚,各人再去找各的路,這是很正當的事情,又有什麼命苦不命苦?」

  「自然,我是不懂得那些大道理的,只是一個女人既已嫁了丈夫,就打算跟他一生,現在我們離婚,被鄉里親戚知道了,不知他們要怎樣議論譏笑了!」

  「唉!他們都是舊禮教的俘虜,頭腦太舊了,這種人的意見也值得尊重嗎?他們也配議論和譏笑我們嗎?……」

  「唉!」她不再說什麼,只黯然長歎著。

  後來我提出離婚具體的辦法,我自動的把我項下應得的田產給她五十畝,作為她養贍之資,她似乎還滿意,後來提到娟兒,她想帶走,但父母都不肯,我也不願意,因為她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對於孩子的教育是不夠資格的,——這一件事使她很傷心,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最後她雖勉強同意了,但她回娘家時,很痛切地怨恨著我,連最後的一眼都不肯看我,這一刹那間,我沒有理由地滴下淚來,不知是憐憫還是自愧!

  我怔怔地看她上車,娟兒早被母親帶出去看親戚去了。當她的車子的影子被垂楊遮住時,我才惘惘地走了回來,但是我陡然想到從此後你我間阻礙隔膜完全肅清,我被愧恨籠罩的心,立刻恢復到光明活潑的境地……是的,我在人間是為「自我」而努力的,我所企求的只是我敬愛的人的一顆心,現在我得到了,還有什麼不滿,還有什麼遺憾呵!珠妹,我不是屢次對你宣誓過嗎?我不是說「你的所願,我將赴湯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願,我將赴湯蹈火以阻之」嗎?現在我再鄭重向你這樣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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