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二七


  但是,這院子裡除了我就是她,——最近同住的徐先生不知為了什麼也搬走了。——她不來招呼我,就再沒有第二個人來理會我。四境是這樣寂靜,這樣破爛,真是「三間東倒西歪屋」——有時靜得連鬼在暗陬裡呼吸的聲音似乎都聽見了。我——一個滿心都是創傷的少女,無日無夜地在這種又靜寂又破爛的環境裡煎熬著。

  最近我學會了吸煙,沒有辦法時,我就拿這東西來消遣,當然比酒好,絕不會愁上加愁,只是我吸煙的程度太差,僅僅一根煙我已經受不了,頭發昏,喉頭也有些辣,沒辦法把煙丟了,心更陷入悲境,尤其想到昨天和曹在陶然亭玩的那套把戲,使人覺得不是什麼吉兆。

  曹我相信他現在是真心愛我。追求我,——這許是人類佔有欲的衝動吧?——我總不相信他就能為了愛而死,真的,我是不相信有這樣的可能——但是天知道,我的心是鎖在矛盾的圈子裡,——有時也覺得怕,不用說一個人因為我而死,就是看了他那樣的悲泣也夠使我感到戰慄了。一個成人——尤其是男人,他應當是比較理智的,而有時竟哭得眼睛紅腫了,臉色慘白了,這情形怎能說不嚴重?我每逢碰到這種情形時,我幾乎忘了自我,簡直是被他軟化了;催眠了!在這種的催眠狀態中,我是換了一個人,我對他格外地溫柔,無論什麼樣的請求,我都不忍拒絕他。呵,這又多麼慘!催眠術只能維持到暫時的沉迷。等到催眠術解除時,我便毅然決然否認一切。

  當然,這比當初就不承認他的請求,所給的刺激還有幾倍的使他難堪。但是,我是無法呵!可憐!我這種委屈的心情,不只沒有人同情我,給我一些安慰。他們——那些專喜謗責人的君子們,說我是個妖女,專門玩手段,把男子們拖到井邊,而她自己卻逃走了。唉!這是多麼不情的批評,我何嘗居心這樣狠毒!——並且老實說就是戲弄他們,我又得到些什麼?

  「平日很喜歡小說中的人物,所以把自己努力弄成那種模型。」這是素文批評我的話。當然不能絕對說她的話無因,不過也是我的運命將我推擠到這一步:一個青春正盛的少女,誰不想過些旖旋風光的生活,像小萍——她是我小時的同學。不但人長得聰明漂亮,她的運命也實在好,——她嫁了一個理想的丈夫,度著甜蜜的生活。前天她給我信,那種幸福的氣味,充滿了字裡行問。——唉!我豈是天生的不願享福的人。而我偏偏把自己鎖在哀愁煩苦的王國裡,這不是運命嗎?記得這裡我由不得想到伍念秋,他真是官僚式的戀愛者。可惜這情形我瞭解得太遲!假使我早些明白,我的心就不至為他所傷損。——像他那樣的人才真是拿女子耍耍玩的。

  可恨天獨給他那種容易得女子歡心的容貌和言辭。我——幼小的我,就被他囚禁永生了。所以我的變成小說中模型的人物,實在是他的,——唉!我不知說什麼好,也許不是太過分,我可以說這是他的罪孽吧!但同時我也得感謝他。因為不受這一次的教訓,我依然是個不懂世故的少女。看了曹那樣熱烈追求,很難說我終能把持得住。由伍那裡我學得人類的自私,因此我不輕易把這顆已經受過巨創的心,給了任何一人。尤其是有了妻子的男子。這種男子對於愛更難靠得住。他們是騎著馬找馬的。如果找到比原來的那一個好,他就不妨拼命地追逐。如果實在追逐不到時,他們竟可以厚著臉皮仍舊回到他妻子的面前去。最可恨,他們是拿女子當一件貨物。將女子比作一盞燈,竟公然宣言說有了電燈就不要洋油燈了。——究竟女子也應當有她的人格。她們究竟不是一盞燈一匹馬之類呵!

  現在曹對我這樣忠誠,安知不也是騎著馬找馬的勾當?我不理睬他,最後他還是可以回到他妻子那裡去的。所以在昨夜給曹的信裡,我也曾提到這一層,希望就這樣放手吧!

  今夜心情異常興奮,不知不覺竟寫了這麼一大篇。我自己把它看了一遍,真像煞一篇小說。唉!人事變化,預想將來白髮滿了雙鬢時,再拿起這些東西來看,不知又將作何感想?——總而言之,沁珠是太不幸了!

  這篇日記真不短,寫得也很深切,我看過之後,心裡發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悵惘。

  王媽進來喊我們吃飯,沁珠還睡著不曾起來,我走到床前,撼動了半天她才回過頭來,但是兩隻眼已經哭紅了。

  「吃飯吧,你既然對於他們那些人想得很透澈,為什麼自己又傷心?……其實這種事情譬如是看一齣戲,用不著太認真!」

  「我並不是認真,不過為了這些不相干的糾纏,不免心煩罷了!」

  「煩他做什麼?給他個不理好了!」

  沁珠沒有再說什麼,懶懶地下了床,同我到外面屋子裡吃飯,吃飯時我故意說些笑話,逗她開心,但她也只用茶泡了半碗飯草草吃了完事。——那夜我十點鐘才回學校去。

  十四

  下午我在學校的回廊上,看新買來的綠頭鸚鵡,——這是一隻很怪的鳥,它居然能模仿人言,當我同幾個同學敲著它的籠子邊緣時,它忽然宛轉地說道:「你是誰?」歇了歇它又說道:「客來了,倒茶呀!」惹得許多同學都圍攏來看它,大家驚奇地笑著,正在這時候,我忽聽見身背後有人呼喚的聲音,忙轉身過去,只見沁珠含笑站在綠屏門旁,我從人叢中擠出去,走到沁珠面前,看她手裡拿著一個報紙包,上身著一件白色翻領新式的操衣,下面系一條藏青色的短裙。

  「從哪裡來?」

  「從學校裡來……我今天下課後就想來看你,當我正走到門口的時候,看門的老胡遞給我一封快信,我又折回教員預備室去,看完信才來,所以晚了……你猜猜是誰的信?」

  「誰的信?……曹還在北京不是嗎?」

  「你的消息太不靈了,曹走了快一星期,你怎麼還不知道?」

  「哦,這幾天我正忙著作論文,沒有出學校一步,同時也不曾見到你,我自然不知道呀。……但是曹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回山城去了。」

  「回山城嗎?他七八年不曾回去,現在怎麼忽然想著回去呢?」

  「他嗎,他回去同他太太離婚去了。」

  「啊,到底是要走這一條路嗎?」

  「可不是嗎,但是,離婚又怎麼樣?……我……」

  「你打算怎麼辦呢?」

  沁珠這時臉上露著冷淡的微笑,眼光是那樣銳利得如同一把利刃,我看了這種表情,由不得心怦怦地跳起來,至於為什麼使我這樣恐慌,那真是見鬼,連我自己說不出所以然來。過了些時,沁珠才說道:「我覺得他的離婚,只是使我更決心去保持我們那種冰雪友誼了。」

  「冰雪友誼,多漂亮的字句呵,你莫非因為這幾個字眼的冷豔,寧願犧牲了幸福嗎?」

  「不,我覺得為了我而破壞人家的姻緣,我太是罪人了。所以我還是抱定了愛而獨身的主義。」

  「當然你也有你的見解……曹回來了嗎?他們離婚的經過怎麼樣?」

  「他還不曾回來,不過他有一封長信寄給我,那裡面描述他和妻離婚的經過,很像一篇小說,或是一齣悲劇。你可以拿去看看。」她說著,便從紙包中取出一封分量不輕的信件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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