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二〇


  我們一共租了兩間房子,沁珠和我住一間,他們三個人住一問。當我們睡下時,沁珠忽然長歎道:「怎麼好?這些人總不肯讓我清淨!」

  「又是什麼問題煩擾了你呢?」我問她。

  「說起來,也很簡單,曹他總不肯放鬆我……但是你知遁我,的脾氣的。就是沒有伍那一番經過,我都不願輕易讓愛情的斧兒砍毀我神聖的少女生活,你瞧,常秀卿現在快樂嗎?鎮日做家庭的牛馬,一點得不到自由飄逸的生活。這就是愛情買來的結果呵!僅僅就這一點,我也永遠不做任何人的妻。……況且曹也已經結過婚,據說他們早就分居了——雖然正式的離婚手續還沒辦過。那麼像我們這種女子,誰甘心僅僅為了結婚而犧牲其他的一切呢?與其嫁給曹那就不如嫁給伍,——伍是我真心愛過的人。曹呢,不能說沒有感情,那只因他待我太好了,由感激而生的愛情罷了……」

  「既然如此,你就該早些使他覺悟才好!」我說。

  「這自然是正理,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需要熱鬧呵!他的為人也不壞,我雖不需要他做我的終身伴侶。但我卻需要他點綴我的生命呢!……這種的思想,一般人的批評,自不免要說我太自私了。其實呢,他精神方面也已得了相當的報酬。況且他還有妻子,就算多了我這麼個異性朋友,于他的生活只有好的,沒有什麼不道德,……因此我也就隨他的便,讓他自由向我貢獻他的真誠,我只要自己腳步站穩,還有什麼危險嗎?」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物,沁珠。」我說:「你真是很顯著的生活在許多矛盾中,你愛火又怕火。唉!我總擔心你將來的命運!」

  沁珠聽了我的話,她顯然受了極深的激動,但她仍然苦笑著說道:「擔心將來的命運嗎?……那真可不必,最後誰都免不了一個死呢!……」

  「唉,我真是越鬧越糊塗,你究竟存了什麼心呢?」

  「什麼心?你問得真好笑,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只有一個傷損的心嗎?有了這種心的人,她們的生活自然是一種不可以常理喻的變態的,你為什麼要拿一個通常的典型來衡量她呵!」

  「唉!變態的心!那是只能容納悲哀的了。可是你還年青,為什麼不努力醫治你傷損的心,而讓它一直壞下去呢?」

  「可憐蟲,我的素文!在這個世界上,哪裡去找這樣的醫生呢?只要是自己明白是傷損了,就是傷損了,縱使年光倒流,也不能抹掉這個傷損的跡痕呵!」

  「總而言之,你是個奇怪的而且危險的人物好了。朋友!我真是替你傷心呢!」

  「那也在你!」

  談到這裡,我們都靜著不作聲,不知什麼時候居然被睡魔接引了去。次日一早醒來,吃過早點,又逛了幾座山,楓葉有的已經很紅了,我們每人都采了不少帶回城裡。

  十

  我們從看月回來後,天氣漸漸冷起來了。在立冬的那一天,落了很大的雪。我站在窗子前面看那如鵝毛般的雪花,洋洋灑灑地往下飄。沒有多少時候,院子裡的禿楊上,已滿綴上銀花;地上也鋪了一層白銀色的球氈,我看到這種可愛的雪,便聯想到滑冰;因從床底下的藤籃裡,拿出一雙久已塵封的冰鞋來。把土撣乾淨,又塗了一層黑油,一切都收拾好了,恰好文瀾也提著冰鞋走進來道:「嚇,真是天下英雄所見略同,你也在收拾冰鞋嗎?很好,今天是我們學校的滑冰場開幕的頭一天,我們去看看!」

  「好,等我換上戎裝才好。」我把新制的西式絨衣穿上,又系上一條花道嗶嘰呢的裙子。同文瀾一同到學校園後面的冰棚裡去,遠遠已聽見悠揚的批霞娜①的聲音。我們的腳步不知不覺合著樂拍跳起來,及至走到冰棚時,那裡已有不少的年青的同學,在燦爛的電燈光下,如飛燕穿梭般在冰上滑著;我同文瀾也一同下了場,文瀾是今年才學,所以不敢放膽滑去,只扶著木欄杆慢慢地走。我呢,卻像瘋子般一直奔向核心去。同學們中要算那個姓韓的滑得好,她的身體好像風中柳枝般,又活潑又嫋娜。——今天她打扮得特別漂亮,上身穿一件水手式的白絨線衣,下身系一條絳紫的嗶嘰裙,頭上戴一頂白絨的水手式的帽子,胸前斜掛著一朵又香又鮮的紅玫瑰。這樣鮮明的色彩,更容易使每個人的眼光都射在她身上了。她滑了許久,臉上微微泛出嬌紅來,大約有些疲倦了,在音樂停時她一躥就躥出冰棚去。其餘的同學也都暫時休息,我同文瀾也換了冰鞋走到自修室裡去。在路上我們談到韓的技巧,但是文瀾覺得沁珠比她滑得更好。因此我們便約好明天下午去邀沁珠來同韓比賽。

  【①批霞娜,為piano的譯音,指鋼琴。】

  第二天午飯後,文瀾和我把冰鞋收拾好,坐上車子到沁珠的寄宿舍去。走到裡面院子時,已看見她的房門上了鎖,這真使我們掃興,我去問王媽,她說:「張先生到德國醫院去了。」

  「怎麼,她病了嗎?」文瀾問。

  「不,她去看曹先生去了!」王媽說。

  「曹先生生病了,是什麼病?……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我說。

  「我也不大明白是什麼病,只聽見張先生的車夫說好像是吐血吧!」王媽說。

  「呵,真糟!」文瀾聽了我的話,她竟莫名其妙地望著我,隔了些時,她才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說:「現在就是我也不清楚,不過照我的直覺,我總替沁珠擔心罷了。」

  「莫非這病有些關係愛情嗎?」聰明的文瀾懷疑地問。

  「多少跑不了愛情關係吧,——唉,可怕的愛情,人類最大的糾紛啊!」

  王媽站在旁邊,似懂非懂地向我們呆看著,直到我們沉默無言時,她才請我們到沁珠的房裡坐,她說:

  「每天張先生頂多去兩個鐘頭就回來的。現在差不多是回來的時候了。」我聽了她這樣說,也想到她房裡去等她,文瀾也同意,於是我們叫王媽把房門打開,一同在她房裡坐著等候。我無意中看見放在桌上有一冊她最近的日記簿,這是怎樣驚奇的發現,我顧不得什麼道德了,伸手拿起來只管看下去:

  十月二十日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愛情呵,它真是我的對頭,它要戰勝我的意志,它要俘虜我的思想!……今天曹簡直當面鼓對面鑼地向我求起婚來;他的熱情,他的多丰姿的語調,幾乎把我戰勝了!他穿得很漂亮,而且態度又是那樣的雍容大雅,當他顫抖地說道:「珠!操縱我生命的天使呵!請看在上帝的面上,用你柔溫的手,來援救這一個失路孤零的迷羊吧!你知道他現在唯一的生機和趣味,都只在你的一句話而判定呢?」嚇,他簡直是淚下如雨呢!我不是鐵石鑄成的心肝五臟,這對於我是多可怕的刺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