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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今天講《一個愛國童子》吧。」沁珠說。

  「好極了,先生讓我念,我都認得。」那坐在前排的一個小女孩說。

  「好,你念!……你們大家都留心聽,看她念得錯不錯?」

  那個小女孩非常高興地站了起來,把書舉得高高的,朗聲念了一遍。

  別的孩子都含笑地望著她。沁珠問道:「她念得好不好?」

  「好!」大家齊聲地應著。

  這時下課鈴響了。這些孩子急著把書放在桌屜裡,值日生喊了一二三,一陣歡笑跳叫的聲音,充滿了這一間教室。「呵,真是可愛的小鳥兒!」沁珠悄悄地讚歎著走出教室。她們要沁珠到操場看她們搶球,在那一片空曠的球場上,刹那間洋溢著快樂真情的空氣。直到第二課的上課鈴響了,她們才戀戀不捨地離開沁珠去上課。

  沁珠等她們都進了教室,兀自怔怔地站在操場裡,她的心是充滿了又惆悵又喜悅的情調,世界是怎樣的多色彩呵!這一幕美妙的喜劇,現在又已閉了幕。第二幕是什麼呢?當她離開學校大門時,仿佛自已被擯于樂園門外,對著那些來往的行人,在他們愁苦奔忙的臉上,她的心又沉入了悲淒,她無精打采地回到寄宿舍裡,曹已先在她的房裡等她呢。

  「你今天頭一次給她們上課,不覺得吃力嗎?」曹溫柔地問著。

  「不,不但不吃力,我的精神反覺得愉快,孩子們的天真熱情,真可以鼓舞頹廢的人生!……真的,我只要離開她們,就要感到生命上的創傷!……」

  「自然她們是那樣的坦白,那樣的親切,無論什麼人,處到她們的中間,都要感到不同的情趣的,況且你又是一個主情教育的人,更容易從她們那裡得到安慰。不過也不見得除此之外,便再沒有真情了,總之我希望你容納我對你的關切……」

  「嘎,子卿,我知道你待我的一片真心,我也常常試著變更我的人生觀,不過一一個人的主觀,有時候是太固執的不易變化,這要慢慢來才行,不是嗎?」

  「既然這樣,我敢向著這藍碧的神天發誓,只要我生存一日,我便要向這方面努力一日,看吧,總有一天你要相信我只是為你而生存的!」

  「唉!好朋友!我們不談這些使人興奮的話吧!這樣的好天氣,今天又是星期六,我們正該想個方法消遣,為什麼學傻子,把好日子從自己手指縫中跑了呢!」

  「很好,今天不但天氣好,而且還是月望呢。我早就想約你和素文,還有一兩個知己的朋友,到西山看月去,你今天既然高興,我們就去吧!」

  「也好吧,你去通知你的朋友,我去打電話給素文,我們三點鐘在這裡會齊好了。」

  曹聽了沁珠的話,果然去分頭召集他的朋友。沁珠便打電話給我,那時我正在院子裡曬頭髮,聽了要到西山看月,當然很高興,忙忙把頭髮梳光了,略略修飾了一番便到沁珠那裡。一進門,已聽見幾個青年男人談話的聲音,我不敢就走進去,喊了一聲沁珠,只見她瀟灑的身段,從門簾裡閃了出來,向我招手道:

  「快來,人都齊了,只等你呢!」她挽著我的手來到房裡,在那地方坐著三個青年,除了曹還有兩個為我所不認識的。沁珠替我介紹之後,才知道一個叫葉鐘凡一個叫袁先志,都是曹的同學。

  這兩個青年長得都還清秀,葉鐘凡似乎更年輕些,他的豐度瀟灑裡面帶著剛強,沁珠很喜歡他,曾對我道:「你看我這個小兄弟好不好?」葉鐘凡聽說,便也含笑對我道:「對了我還不曾告訴素文女士,我已認沁珠作我的大姊姊呢!」

  我也打趣道:「那麼我也可以借光,叫你一聲老弟了!」

  曹和他們都笑道:「那是當然!」我們談笑了一陣已經三點了。便一同乘汽車奔西直門外去,四點多鐘已到了西山。今晚我們因為要登高看月,所以就住在甘露旅館。晚上我們預備喝酒,幾個青年人聚在一塊,簡直把世界的色彩都變了。在我們之間沒有顧忌,也沒有虛偽,大家都互示以純真的的一顆心。

  今夜天公真知趣,不到八點鐘,澄明的天空已漾出一股清碧的光華,那光華正托著圓滿皎瑩的月兒,飯後我們都微帶酒意的來到甘露旅館前面的石臺上,我們坐在那裡,互相沉醉于夜的幽靜。

  「呵,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曹忽在極靜的氛圍中高吟起來,於是笑聲雜作。但是沁珠她依然獨倚在一株老松柯的旁邊,默默沉思。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黑綢袍,黑絲襪和黑色的漆皮鞋。襯著在月光下映照著淡白色的面靨,使人不禁起一種神秘之感。我忽想起來從前學校的時候,有一天夜裡,也正有著好的月色。我們曾同文瀾、沁珠、子瑜幾個人,在中央公園的社稷壇上跳黑魔舞,沁珠那夜的裝束和今夜正同,只是那時她還不曾剪髮,她把盤著的S髻鬆開來,柔滑的黑發散披在兩肩上,在淡白的月光下輕輕地舞著,這一幕幽秘的舞影時時浮現在我的觀念裡。所以今夜我又提議請沁珠跳黑魔舞,在坐的人自然都贊成。葉鐘凡更是熱烈地歡迎,他跑到沁珠站著的地方,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軍禮說道:「勞駕大姊,賞我們一個黑魔舞吧!」沁珠微微笑道:「跳舞不難,你先替我吹一套《水調歌頭》再說。」

  「那更不難!可是我吹完了你一定要跳!」

  「那是自然!」

  「好吧,小袁把簫給我!」袁先志果然把身邊帶著的簫遞了過去。他略略調勻了聲韻,就抑抑揚揚地吹了起來。這種夜靜的空山裡,忽被充滿商聲的簫韻所迷漫,更顯得清遠神奇,令人低徊不能自己了。曹並低吟著蘇東坡的《水調歌頭》的辭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辭盡簫歇,只有淒涼悲壯的餘韻,還繚繞在這刹那的空問。這時沁珠已離開松柯,低眉默默地來到台的正中。只見她兩臂緩緩地向上舉起,仰起頭凝注天空。仿佛在那裡捧著聖母飄在雲中的衣襟,同時她的兩腿也慢慢地屈下,最後她是跪在石板上了,恰像那匍匐神座前祈禱的童貞女,她這樣一來,四境更沉于幽秘,甚至連一些微弱的呼吸聲都屏絕了。這樣支持了三分鐘的光景,沁珠才慢慢站了起來,旋轉著靈活的軀幹,邁著輕盈的跳步,舞了一陣。當她停住時,曹連忙跑過去握住她的手道:「沁珠呵,的確的,今夜我的靈魂是受了一次神聖的洗禮呢!也許你是神聖的化身呢?」沁珠聽了這話,搖頭道:「不,我不是什麼神聖的化身,我也正和你一樣,今夜只求神聖洗盡我靈魂上的瘡痍罷了!」

  在沁珠和曹談話的時候,我同葉鐘凡,袁先志三個人轉過石台去看山間的流泉,——那流泉就在甘露旅館的旁邊,水是從山澗裡蜿蜒而下,潺潺濺濺的聲響,也很能悅耳,我們在那裡坐到更深,冷露輕霜,催我們回去。在我們走到甘露旅館的石階時,沁珠同曹也從左面走來,到房間裡,我們喝了一杯熱茶,就分頭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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