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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梅窠舊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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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彼此隔絕音訊的半年中,知你又幾經了世變。宇宙本是瞬息百變的流動體,——更何處找安靖:人類的思想譬如日夜奔赴的江流,亦無時止息。深喜你已由沉淪的漩渦中,紮掙起來了!從此前途漸進光明,行見奔流入海,立鼓蕩得波揚浪掀,使沉醉的人們,聞聲崛興,這是多麼偉大的工作,親愛的朋友努力吧!我願與你一同努力。 最近我發現人世最深刻的悲哀,不是使人頹喪哀囀。當其能淚濕襟袖時,算不得已入悲哀之宮,那不過是在往悲哀之宮的程途上的表像:如果已進悲哀之宮——那裡滿蓄著富有彈性的烈火,它要燒毀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銬腳鐐,掃盡一切悲慘的陰霾,並且是無遠不及的。吾友!這固然是由我自己命運中體驗出來的信念,然而感謝你為我增加這信念的城堡堅固而深邃! 朋友!你應當記得瘦肩高聳,愁眉深鎖的海濱故人吧!那時同在「白屋」中你曾屢次指我歎道:「可憐你瘦弱的雙肩更擔得多少煩悲,」但是吾友!這是過去更不再來的往事了。現在的海濱故人呵!她雖仍是瘦肩高聳,然而眉鋒舒放,眼波凝沉,仿佛從X光鏡中,窺察人體五臟似的窺察宇宙。吾友!你猜到宇宙的究極是展露些什麼?我老實的告訴你:那裡只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缺陷,在展露著喲!比較起我們個人所遇的坎坷,我們真太渺小了。於此用了我們無限大的靈海而蓄這淺薄的淚泉,怎麼怪得永久是乾涸的……我現在已另找到前途了,我要收納宇宙所有悲哀的淚泉,使注入我的靈海,方能興風作浪,並且以我靈海中深淵不盡的巨流,填滿那無底的缺陷。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嗎?但是我決不以此灰心,只要我能做的時候,總要這樣做,就是我的軀殼變成灰,倘我的一靈不泯,必不停止地繼續我的工作。 你寄給我的薔薇,我已經細看過了,在你那以血淚代墨汁的字句中,只加深我宇宙缺陷之感。不過眼淚卻一滴沒有,自從去年涵拋棄我時,痛哭之後,我才領受了哭的滋味。從那次以後,便永不曾痛哭過,這固然是由於我淚泉本身的枯竭,然而涵已收拾了我醉夢的人生,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從此便不再流眼淚了。 現在我要告訴你我最近的生活,我去年十一月回到故鄉曾在那腐臭不堪的教育界混了半年。在那裡只知有物質,而無精神的環境下,使我認識人類的淺薄和自私,並且除了肮髒的血肉之軀外,沒有更重要的東西。所以耳濡目染,無非衣食住的問題,精神事業,那是永遠談不到的。雖偶有一兩個特立獨行之士,但是抵不過惡劣環境的壓迫,不是潔身引退,便是志氣消沉。吾友!你想我在百劫之餘,已經遍體鱗傷,何堪忍受如此的打擊?我真是憤恨極了!倘若是可能,但願地球毀滅了吧!所以我決計離開那裡,我也知道他鄉未必勝故鄉,不過求聊勝一步罷了,誰敢做滿足的夢想! 不過在炎暑的夏天——兩個月之中我得到比較清閒而絕俗的生活,——因為那時,我是離開充滿了濁氣的城市,而到絕高的山嶺上,那裡住著質樸的鄉民,和天真的牧童村女,不時倒騎牛背,橫吹短笛。況且我住房的前後,都滿植蒼松翠柏,微風穿林,濤聲若歌,至於澗底流泉,沙咽石激,別成音韻,更足使我怔坐神馳,我往往想,這種清幽的絕境,如果我能終老於此,可以算是人間第一幸福人了。不過太複雜的一生,如意事究竟太少,僅僅五十幾天,我便和這如畫的山林告別了。我記得,朝霞剛剛散佈在淡藍色的天空時,微風吹拂我覆額亂髮,我正坐山兜,一步一步地離開他們了。唉!吾友!真仿佛離別戀人的滋味一樣呢,一步一回頭,況且我又是個天涯飄泊者,何時再與這些富於詩興的境地,重行握手,誰又料得到呢! 我下山之後,不到一星期,就離開故鄉,這時對著馬江碧水,鼓嶺白雲,又似眷戀又似嫌恨唉!心情如此能不黯然,我想若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江濱,又不知怎樣把心魂紮掙!幸喜我所寄宿的學校宿舍,隔絕塵囂,並且我的居室前面,一片廣漠的原野,幾座荒草離離的孤墳,不斷有牧童樵叟在那裡駐足,並且圍著原野,有一道縈回的小河,天清日朗的時候,也有一兩個漁人持竿垂釣,吾友!你可以想像,這是如何寂靜而遼闊的境地,正宜於一個飽經征戰的戰士,退休的所在,我對上帝意外的賞賜,當如何感謝而歡忭呵!……我每日除了一二小時替學生上課外,便靜坐案側,在那堆積的書叢中找消遣的材料,有時對著窗外的荒墳,寄我憶舊悼亡的哀忱,蕭蕭白楊,似為我低唱挽歌,我無淚只有靜對天容寄我冤恨! 吾友!我現在唯一的願望,暑假到來時,我能和你及其他的朋友,在我第二故鄉的北京一聚,無論是眼淚往裡咽也好,因為至少你總瞭解我,我也明白你,這樣,已足彼此安慰了,但願你那時不離開北京。 十五年十二月十七號隱寄自海濱 (選自《曼麗》,北平古城書杜1928年1月初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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