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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怯弱的女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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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認識了幾個月之後,一天,他到寄宿舍來看我,並且約我到井之頭公園去玩。我想同個朋友出去逛逛公園,也是很平常的事,沒有理由拒絕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們在井之頭公園的森林裡的長椅上坐下,那裡是非常寂靜,沒有什麼遊人來往,而柯先生就在這種時候開始向我表示他對我的愛情。——唉!說的那些肉麻話,到現在想來,真要臉紅。但在那個時候,我純潔的童心裡是分別不出什麼的,只覺得承他這樣的熱愛,是應當有所還報的。當他要求和我接吻時,我就對他說:『我一個人跑到日本來讀書,現在學業還沒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這個問題,也還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應當仔細思索思索。』他聽了這話,就說道:『我們認識已經半年了,我認為對你已十分瞭解,難道你還不瞭解我嗎?……』那時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說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還是堅持不肯。唉,你想我一個弱女子,怎麼強得過他,最後是被他占了勝利,從此以後,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厲害。又過了幾天,他約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問他:『當天可以回來嗎?』他說:『可以的。』因此我毫不遲疑的便同他去了。誰知在日光玩到將近黃昏時,他還是不肯回來,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說:『現在已沒有火車了,我們只好在這裡過夜吧!』我當時不免埋怨他,但他卻做出種種哀求可憐的樣子,並且說:『倘使我再拒絕他的愛,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這些恐嚇欺騙的話,當時我都認為是愛情的保障,後來我就說:『我就算答應你,也應當經過正當的手續呵!』他於是就發表他對於婚姻制度的意見,極力毀詆婚姻制度的壞習,結局他就提議我們只要兩情相愛,隨時可以共同生活。我就說:『倘使你將來負了我呢?』他聽了這話立即發誓賭咒,並且還要到鐵鋪裡去買兩把鋼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將來誰背叛了愛情,就用這刀取掉誰的生命。我見這種信誓旦旦的熱烈情形,簡直不能再有所反對了,我就說:『只要你是真心愛我,那倒用不著耍刀弄槍的,不必買了吧!』他說,『只要你允許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這一夜我們就找了一家旅館住下,在那裡我們私自結了婚。我處女的尊嚴和未來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霎那中失掉了。 「唉!黃樣……」 柯太太述說到這裡,又禁不住哭了。她嗚咽著說:「從那夜以後,我便在淚中過日子了!因為當我同他從日光回來的時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對他說:『那不能夠,我們既已結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過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聽了這話,就變了臉說:『你知道我只是一個學生,雖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費,但我還須供給我兄弟的費用。』在這種情形之下,我不免氣憤道:『柯泰南,你是個男子漢,娶了妻子能不負養活的責任嗎?當時求婚的時候,你不是說我以後的一切事都由你負責嗎?』他被我問得無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來,後來由他的朋友出來調停,才約定在他沒有畢業的時候,我們的家庭經濟由兩方彼此分擔——在那時節我侄兒還每月寄錢來,所以我也就應允了。在這種條件之下,我們便組織了家庭。唉!這只是變形的人間地獄呵,在我們私自結婚的三個月後,我家裡知道這事,就寫信給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結婚的手續不可。同時又寄了一筆款作為結婚時的費用;由我的侄兒親自來和柯辦交涉。柯被迫無法,才勉強行過結婚禮。在這事發生以後,他對我更壞了。先是罵,後來便打起來了。哎!我頭一個小孩怎麼死的呵?就是因為在我懷孕八個月的時候,他把我打掉了的。現在我又已懷孕兩個月了,他又是這樣將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傷痕!」 柯太太說到這裡,果然將那紫紅的手臂伸給我看。我禁不住一陣心酸,也陪她哭起來。而她還在繼續地說道:「唉!還有多少的苦楚,我實在沒心腸細說。你們看了今天的情形,也可以推想到的。總之,柯泰南的心太毒,到現在我才明白了,他並不是真心想同我結婚,只不過拿我耍耍罷了!」 「既是這樣,你何以不自己想辦法呢?」我這樣對她說了。 她哭道:「可憐我自己一個錢也沒有!」 我就更進一步地對她說道:「你是不是真覺得這種生活再不能維持下去?」 她說:「你想他這種狠毒,我又怎麼能和他相處到老?」 「那麼,我可要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了,」我說,「你既是在國內受過相當的教育,自謀生計當然也不是絕對不可能,你就應當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國女權的前途,具絕大的勇氣,和這惡魔的環境奮鬥,乾脆找個出路。」 她似乎被我的話感動了,她說:「是的,我也這樣想過,我還有一個堂房的姊姊,她在京都,我想明天先到京都去,然後再和柯泰南慢慢地說話!」 我握住她的手道:「對了!你這個辦法很好!在現在的時代,一個受教育有自活能力的女人,再去忍受從前那種無可奈何的侮辱,那真太沒出息了。我想你也不是沒有思想的女人,縱使離婚又有什麼關係?倘使你是決定了,有什麼用著我幫忙的地方,我當盡力!……」 說到這裡,建和柯泰南由外面散步回來了。我不便再說下去,就告辭走了。 這一天下午,我看見柯太太獨自出去了,直到深夜才回來。第二天我趁柯泰南不在家時,走過去看她,果然看見地席上擺著捆好的行李和箱籠,我就問道:「你吃了飯嗎?」 她說:「吃過了,早晨剩的一碗粥,我隨便吃了幾口。唉!氣得我也不想吃什麼!」 我說:「你也用不著自己戕賊身體,好好地實行你的主張便了。你幾時走?」 她正伏在桌上寫行李上的小牌子,聽見我問她,便抬頭答道:「我打算明天乘早車走!」 「你有路費嗎?」我問她。 「有了,從這裡到京都用不了多少錢,我身上還有十來塊錢。」 「希望你此後好好努力自己的事業,開闢一個新前途,並希望我們能常通消息。」我對她說到這裡,只見有一個男人來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聽見他們夫妻決裂,特來慰問的。我知道再在那裡不便,就辭了回來。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個朋友,回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七點了。走過隔壁房子的門外,忽聽有四五個人在談話,而那個捆好了行李,決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還是談話會中之一員。我不免低聲對建說:「奇怪,她今天怎麼又不走了?」 建說:「一定他們又講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並不是兩個小孩子吵一頓嘴,隔了會兒又好了!」我反對建的話。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兒有什麼膽量?有什麼獨立性?並且說實在話,男人離婚再結婚還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離婚再嫁可就難了!」 建的話何嘗不是實情,不過當時我總不服氣,我說:「從前也許是這樣,可是現在的時代不是從前的時代呵!縱使一輩子獨身,也沒有什麼關係,總強似受這種的活罪。哼!我不瞞你說,要是我,寧願給人家去當一個傭人,卻不甘心受他的這種淩辱而求得一碗飯吃。」 「你是一個例外;倘使她也像你這麼有志氣,也不至於被人那樣欺負了。」 「得了,不說吧!」我攔住建的話道:「我們且去聽聽他們開的什麼談判。」 似乎是柯先生的聲音,說道:「要叫我想辦法,第一種就是我們乾脆離婚。第二種就是她暫時回國去;每月生活費,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兩個月以後為止。至於以後的問題,到那時候再從長計議。第三種就是仍舊維持現在的樣子,同住下去,不過有一個條件,我的經濟狀況只是如此,我不能有豐富的供給,因此她不許找我麻煩。這三種辦法隨她選一種好了。」 但是沒有聽見柯太太回答什麼,都是另外諸個男人的聲音,說道:「離婚這種辦法,我認為你們還不到這地步。照我的意思,還是第二種比較穩當些。因為現在你們的感情雖不好,也許將來會好,所以暫時隔離,未嘗沒有益處,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為怎樣?……」 「你們既然這樣說,我就先回國好了。只是盤費至少要一百多塊錢才能到家,這要他替我籌出來。」 這是柯太太的聲音,我不禁「唉」了一聲。建接著說:「是不是女人沒有獨立性?她現在是讓步了,也許將來更讓一步,依舊含著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說什麼了,因為我也實在不敢相信柯太太做得出非常的舉動來,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們去睡了吧。」 他們的談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見著柯太太,我真有些氣不過,不免譏諷她道:「怎麼昨天沒有走成呢?柯太太,我還認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這麼一問,不免紅著臉說:「我已定規月底走!……」 「哦,月底走!對了,一切的事情都是慢慢的預備,是不是?」她真羞得抬不起頭來,我心想饒了她吧,這只是一個怯弱的女人罷了。 果然建的話真應驗了,已經過了兩個多月,她還依然沒走。 「唉!這種女性!」我最後發出這樣歎息了,建卻含著勝利的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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