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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怯弱的女人(1)


  我們隔壁的那所房子,已經空了六七天了。當我們每天打開窗子曬陽光時,總有意無意地往隔壁看看。有時我們並且討論到未來的鄰居,自然我們希望有中國人來住,似乎可以壯些膽子,同時也熱鬧些。

  在一天的下午,我們正坐在窗前讀小說,忽見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子經過我們的窗口,到後邊去找那位古銅色面容而身體胖大的女僕說道:「哦!大嬸,那所房子每月要多少房租啊?」

  「先生!你說是那臨街的第二家嗎?每月十六元。」

  「是的,十六元,倒不貴,房主人在這裡住嗎?」

  「你看那所有著綠頂白色牆的房子,便是房主人的家;不過他們現在都出去了。讓我引你去看看吧!」

  那個男人同著女僕看過以後,便回去了。那女僕經過我們的窗口,我不覺好奇地問道:「方才租房子的那個男人是誰?日本人嗎?」

  「哦!是中國人,姓柯……他們夫婦兩個。……」

  「他們已決定搬來嗎?」

  「是的,他們明天下午就搬來了。」

  我不禁向建微笑道:「是中國人多好呵?真的,從前在國內時,我不覺得中國人可愛,可是到了這裡,我真渴望多看見幾個中國人!……」

  「對了!我也有這個感想;不知怎麼的他們那副輕視的狡猾的眼光,使人看了再也不會舒服。」

  「但是,建,那個中國人的樣子,也不很可愛呢,尤其是他那撅起的一張嘴唇,和兩頰上的橫肉,使我有點害怕。倘使是那位溫和的陳先生搬來住,又是多麼好!建,我真感覺得此地的朋友太少了,是不是?」

  「不錯!我們這裡簡直沒有什麼朋友,不過慢慢的自然就會有的,比如隔壁那家將來一定可以成為我們的朋友!……」

  「建,不知他的太太是哪一種人?我希望她和我們談得來。」

  「對了!不知道他的太太又是什麼樣子?不過明天下午就可以見到了。」

  說到這裡,建依舊用心看他的小說;我呢,只是望著前面綠森森的叢林,幻想這未來的鄰居。但是那些太沒有事實的根據了,至終也不曾有一個明瞭的模型在我腦子裡。

  第二天的下午,他們果然搬來了,汽車夫扛著沉重的箱籠,喘著放在地席上,發出些許的呼聲。此外還有兩個男人說話和佈置東西的聲音。但是還不曾聽見有女人的聲音,我悄悄從竹籬縫裡望過去,只看見那個姓柯的男人,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絨布襯衫,鼻樑上架了一副羅克式的眼鏡,額前的頭髮蓬蓬的蓋到眼皮,他不時用手往上梳掠,那嘴唇依然撅著,兩頰上一道道的橫肉,依然惹人害怕。

  「建,奇怪,怎麼他的太太還不來呢?」我轉回房裡對建這樣說。建正在看書,似乎不很注意我的話,只「哦」了聲道:「還沒來嗎?」

  我見建的神氣是不願意我打攪他,便獨自走開了。藉口曬太陽,我便坐到窗口,正對著隔壁那面的竹籬笆。我只怔怔地盼望柯太太快來。不久,居然看見門前走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穿著一件紫色底子上面有花條的短旗袍,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高跟皮鞋,剪了發,向兩邊分梳著。身子很矮小,樣子也長得平常,不過比柯先生要算強點。她手裡提了一個白花布的包袱,走了進來。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撩過去以後,陡然有個很強烈的印象粘在我的腦膜上,一時也抹不掉。——這便是她那雙不自然的腳峰,和她那種移動呆板直撅的步法,仿佛是一個裝著高腳走路的,木硬無生氣。這真夠使人不痛快。同時在她那臉上,近俗而簡單的表情裡,證明她只是一個平凡得可以的女人,很難引起誰對她發生什麼好感,我這時真是非常的掃興!

  建,他現在放了書走過來了。他含笑說:「隱,你在思索什麼?……隔壁的那個女人來了嗎?」

  「來是來了,但是呵……」

  「但是怎麼樣?是不是樣子很難惹?還是過分的俗不可耐呢?」

  我搖頭應道:「難惹倒不見得,也許還是一個老好人。然而離我的想像太遠了,我相信我永不會喜歡她的。真的!建,你相信嗎?我有一種可以自傲的本領,我能在見任何人的第一面時,便已料定那人和我將來的友誼是怎樣的。我舉不出什麼了不起的理由;不過最後事實總可以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

  建聽了我的話,不回答什麼,只笑笑,仍回到他自己的屋子裡去了。

  我的心怏怏的,有一點思鄉病。我想只要我能回到那些說得來的朋友面前,便滿足了。我不需要更多認識什麼新朋友,鄰居與我何干?我再也不願關心這新來的一對,仿佛那房子還是空著呢!

  幾天平平安安的日子過去了。大家倒能各自滿意。忽然有一天,大約是星期一吧,我因為星期日去看朋友,回來很遲;半夜裡肚子疼起來,星期一早晨便沒有起床。建為了要買些東西,到市內去了。家裡只剩我獨自一個,靜悄悄地正是好睡。陡然一個大鬧聲,把我從夢裡驚醒,竟自出了一身冷汗。我正在心跳著呢,那鬧聲又起來了。先是砰磅砰磅地響,仿佛兩個東西在撲跌;後來就聽見一個人被捶擊的聲音,同時有女人尖銳的哭喊聲:「哎唷!你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呀!這是怎樣可怕的一個暴動呢?我的心更跳得急,汗珠兒沿著兩頰流下來,全身打顫。我想,「打人……打死人了!」唉!這是多麼嚴重的事情?然而我沒有膽量目擊這個野蠻的舉動。但隔壁女人的哭喊聲更加淒厲了。怎麼辦呢?我聽出是那個柯先生在打他矮小的妻子。不問誰是有理,但是女人總打不過男人;我不覺有些憤怒了,大聲叫道:「野蠻的東西!住手!在這裡打女人,太不顧國家體面了呀!……」但是他們的打鬧哭喊聲竟壓過我這微弱的呼喊。我正在想從被裡跳起來的時候,建正好回來了。我便叫道:「隔壁在打架,你快去看看吧!」建一面躊躇,一面自言自語道:「這算是幹什麼的呢?」我不理他,又接著催道:「你快去呀!你聽,那女人又在哭喊打死人了!……」建被我再三催促,只得應道:「我到後面找那個女僕一同去吧!我也是奈何不了他們。」

  不久就聽見那個老女僕的聲音道:「柯樣!這是為什麼?不能,不能,你不可以這樣打你的太太!」捶擊的聲音停了,只有那女人嗚咽悲涼的高聲哭著。後來仿佛聽見建在勸解柯先生,——叫柯先生到外面散散步去。——他們兩人走了。那女人依然不住聲地哭。這時那女僕走到我們這邊來了,她滿面不平地道:「柯樣不對!……他的太太真可憐!……你們中國也是隨便打自己的妻子嗎?」

  「不!」我含羞地說道:「這不是中國上等人能做出來的行為,他大約是瘋子吧!」老女僕歎息著走了。

  隔壁的哭聲依然繼續著,使得我又煩躁又苦悶。掀開棉被,坐起來,披上一件大衣,把頭髮攏攏,就跑到隔壁去。只見那位柯太太睡在四鋪地席的屋裡,身上蓋著一床紅綠道的花棉被,兩淚交流的哭著。我坐在她身旁勸道:「柯太太,不要傷心了!你們夫妻間有什麼不了的事呢?」

  「哎唷!黃樣,你不知道,我真是一個苦命的人呵!我的歷史太悲慘了,你們是寫小說的人,請你們替我寫寫。哎!我是被人騙了喲!」

  她無頭無尾地說了這一套,我簡直如墮入五里霧中,只怔怔地望著她,後來我就問她道:「難道你家裡沒有人嗎?怎麼他們不給你做主?」

  「唉!黃樣,我家裡有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嫂嫂,人是很多的。不過這其中有一個緣故,就是我小的時候我父親替我定下了親,那是我們縣裡一個土財主的獨子。他有錢,又是獨子,所以他的父母不免太縱容了他,從小就不好生讀書,到大了更是吃喝嫖賭不成材料。那時候我正在中學讀書,知識一天一天開了。漸漸對於這種婚姻不滿意。到我中學畢業的時候,我就打算到外面來升學。同時我非常不滿意我的婚姻,要請求取消婚約。而我父親認為這個婚姻對於我是很幸福的,就極力反對。後來我的兩個堂房侄兒,他們都是受過新思潮洗禮的,對於我這種提議倒非常表同情。並且答應幫助我,不久他們到日本來留學,我也就隨後來了。那時日本的生活,比現在低得多,所以他們每月幫我三四十塊錢,我倒也能安心讀書。

  「但是不久我的兩個侄兒都不在東京了。一個回國服務,一個到九州進學校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東京。那時我是住在女生寄宿舍裡。當我侄兒臨走的時候,他便託付了一位同鄉照應我,就是柯先生,所以我們便常常見面,並且我有什麼疑難事,總是去請教他,請他幫忙。而他也非常殷勤地照顧我。唉!黃樣!你想我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哪裡有什麼經驗?哪裡猜到人心是那樣險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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