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海濱故人 | 上頁 下頁


  露沙住在奶媽家裡,整整過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為奶媽便是她的親娘,銀姊和小黑是她的親姊姊。朝霞幻成的畫景,成了她靈魂的安慰者,斜陽影裡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這時精神身體都十分煥發。

  露沙回家的時候,已經四歲了。到六歲的時候,就隨著她的父母做官去,以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瑩說到這裡止住了。露沙只是怔怔地回想,雲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陽已經到了正午,我們回去吃飯吧!」她們隨著松蔭走了一程已經到家了。

  在這一個暑假裡,寂寞的松林,和無言的海流,被這五個女孩子點染得十分熱鬧,她們對著白浪低吟,對著激潮高歌,對著朝霞微笑,有時竟對著海月垂淚。不久暑假將盡了,那天夜裡正是月望的時候,她們黃昏時拿著簫笛等來了。露沙說:「明天我們就要進城去,這海上的風景,只有這一次的賞受了。今晚我們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這海邊上雖有幾家人家,但和我們也混熟了,縱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今天總要盡興才是。」大家都極同意。

  西方紅灼灼的光閃爍著,海水染成紫色,太陽足有一個臉盆大,起初蓋著黃色的雲,有時露出兩道紅來,仿佛大神怒睜兩眼,向人間狠視般,但沒有幾分鐘那兩道紅線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陽已到了水平線上,一霎眼那太陽已如獅子滾繡球般,打個轉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來,只在西方還有些五彩餘輝閃爍著。

  海風吹拂在宗瑩的散發上,如柳絲輕舞,她倚著松柯低聲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雲阻其去路。
  我欲摯綠蘿之俊藤兮;
  懼頹岩而踟躇。
  傷煙波之蕩蕩兮;
  伊人何處?
  叩海神久不應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著歌聲,又是一陣簫韻,其聲嚶嚶似蜂鳴群芳叢裡,其韻溶溶似落花輕逐流水,漸提漸高激起有如孤鴻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後又漸轉和緩恰似水滲灘底嗚咽不絕,最後音響漸杳,歌聲又起道:

  「臨碧海對寒素兮,
  何煩紆之縈心!
  浪滔滔波蕩蕩兮,
  傷孤舟之無依!
  傷孤舟之無依兮,
  愁綿綿而永系!」

  大家都被了歌聲的催眠,沉思無言,便是那作歌的宗瑩,也只有微歎的餘音,還在空中蕩漾罷了。

  §2

  她們搬進學校了。暑假裡浪漫的生活,只能在夢裡夢見,在回想中想見。這幾天她們都是無精打采的。露沙每天只在圖書館,一張長方桌前坐著,拿著一支筆,癡癡地出神,看見同學走過來時,她便將人家慢慢分析起來。同學中有一個叫松文的從她面前走過,手裡正拿著信,含笑的看著,露沙等她走後,便把她從印象中提出,層層地分析。過了半點鐘,便抽去筆套,在一冊小本子上寫道:

  「一個很體面的女郎,她時時向人微笑,多美麗呵!只有含露的荼蘼能比擬她。但是最真誠和甜美的笑容,必定當她讀到情人來信時才可以看見!這時不正像含露的荼蘼了,並且像斜陽熏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豔麗呢!」她寫到這裡又有一個同學從她面前走過。她放下她的小本子,換了宗旨不寫那美麗含笑的松文了!她將那個後來的同學照樣分析起來。這個同學姓酈,在她一級中年紀最大——大約將近四十歲了——她拿著一堆書,皺著眉走過去。露沙望著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長歎一聲,又拿起筆來寫道:「她是四十歲的母親了,——她的兒已經十歲——當她拿著先生髮的講義——二百餘頁的講義,細細地理解時,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兒來了。」她那時皺緊眉頭,合上兩眼,任那眼淚把講義濕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傷心。

  先生們常說:「她是最可佩服的學生。」我也只得這麼想,不然她那緊皺的眉峰,便不時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到:「人多麼傻呵!因為不相干的什麼知識——甚至於一張破紙文憑,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犧牲了……」當當一陣吃飯鐘響,她才放下筆,從圖書館出來,她一天的生活大約如是,同學們都說她有神經病,有幾個刻薄的同學給她起個綽號,叫「著作家」,她每逢聽見人們嘲笑她的時候,只是微笑說:「算了吧!著作家談何容易?」說完這話,便頭也不回地跑到圖書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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