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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稿


  在這炎熱的下午,大家全在睡午覺,梅生也拿著《小說月報》躺在沙發上,看了幾頁,覺得眼皮蓋下來了,但是睡魔十分作弄,當她把《小說月報》放下,預備夢遊極樂世界的時候,睡魔早又躲得無影無蹤了。她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總睡不著,精神十分興奮。因坐起來,把書架上一堆零亂的書籍,一本本整齊的放在桌上,最後剩下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上面寫著「舊稿」兩個字,她的確忘了,這舊稿是什麼時候作的?當下凝神回想了半天,但總想不起來,免不得打開細看:

  真的!悟哥太喜歡哭了,他昨天給我一封信,寫得真可憐。而且在那信紙上,點點斑斑地淚痕,還辨認得出呢!他說:「妹妹!你總象不懂什麼事情似的,當我和你同坐在海棠樹下,你總是望著天,默默含笑,我呢?又像是很得意,其實我也夠傷心了!你知道嗎?我爹老了,我媽呢?早已回去了,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姊妹,只是我一個人,我真是落寞極了……妹妹!你怎麼不理會我呵!你真要使我把霜雪般尖刀,割出鮮紅的心給你看嗎?……我知道小孩子未必有什麼經驗,她們對於大人的傷心,總不大受感動,但是妹妹你是人間第一聰明的,你的兩眼神光,常常照澈我的心,你絕不至於不明白我呵!昨天晚上,我們坐在太湖石上,我問妹妹說:『你能愛我嗎?』你怎麼只是憨憨地笑,呵!我真的傷心極了,妹妹呵!你是春天裡溫馨的風,能吹散人間的怨愁,但是你總不向我吹喲!你是上帝的寵兒,能予人以生命,但是你總不理會我喲!唉!我低聲的禱告,妹妹怎麼總是憨憨地笑呵!妹妹你不要太使我過不去吧。……」

  悟哥只是喜歡愁,喜歡哭,我有時候也好象很難過,但我覺得哭總不如笑容易,我記得有一次嬤嬤病得很利害,哥哥們都暗暗彈淚,我便也想哭,可是到了晚上媽媽好些,我依舊笑起來。

  有一天下午,我和娟姊同到公園散步,我們走到後邊竹亭子的左近,看見一個少年拿著書,放在膝蓋上,眼睛卻看著天,默默出神,我們在遠處只看見背影,娟姊指著那少年告訴我說:「你瞧!那個人不是發瘋嗎?一定是受了什麼委曲,一個人跑到這裡出神來了,」我聽了這話,不禁笑了。我心想這個人,真好傷心,跟悟哥可以作朋友了。娟姊不住聲的說「奇怪!奇怪,我們倒要看看這是什麼人?」我們因此故意折回來,走到亭子面前,呵!我不看還好,一看我又禁不住哈哈笑起來,原來就是悟哥喲!

  第二天悟哥看見我,好象有些不高興,他說:「妹妹,你怎麼總不瞭解我呵?」我依舊覺得好笑。而且我還笑著問他:「你昨天在公園想什麼呵!娟姊說你一定受了誰的委曲了,真的嗎?」悟哥仿佛要哭了,我有些怕,真的!我最怕看大人哭,我便急急跑了。

  悟哥在我家裡住了一年,他哭的次數真是無數了,我從前聽見人家說:世界上只有女人愛哭,悟哥其實比女人更愛哭呢。

  悟哥好象老怪著我為什麼不陪他哭,其實我那回偷著擦眼淚,他偏偏沒看見,怪得我嗎?我怎麼好意思告訴他我哭了呢?

  那一天晚上,張升替他拿著行李,哥哥拍著他的肩說:以後有機會到北京,還在我們家裡住,到那邊常常給我們信,我這時正站在大門口,看著車夫抬箱子,那汗珠兒從額上流下來,好象黃豆般滾著,有一顆恰好滾到他嘴裡去,我不由得想起小妹拿眼淚,當作甘露咽下去,禁不住又笑了。悟哥忽然歎了一口氣,拉著我的手說:「妹妹!我們從此不能再在一處玩了!」我聽了這話,好象丟了什麼東西似的,仰頭看看悟哥,好象他又哭了,我這次禁不住心頭發酸,掉轉頭跑到臥室裡,把頭藏在被窩裡,嗚嗚咽咽哭起來,不過我哭的時間很短,不到十分鐘我就睡著了。真的,這一次要算我最傷心了!可惜悟哥不曾看見!

  悟哥走了以後,我總覺著悵惆,花園也懶去,飯也懶吃,媽媽問我為什麼?我不知道說什麼,過了五六天娟姊搬到我們家裡來住,我的精神漸漸恢復了,但是提到悟哥我便覺得悵惘,不象從前那種好笑了。

  這一天悟哥的信來了,他說:「愛笑的妹妹,你猜我現在住在那裡?那屋子的陳設,和我的情景是怎麼樣?你倘看見了那象豆般的小火焰,發出淡綠的幽光,和聽見窗前促織兒,淒淒地叫,你或者要皺皺眉頭吧!但是我想起我總喜歡拿悲哀的事告訴你,把你天真活潑的心芽或者要挫折了。這一點我實在覺得罪過,可是我自己又制不住自己。妹妹呵!你原諒我嗎?我自從離開了你,我更覺得沒有生趣了,我只求上帝不絕人,使你永久是含露的仙葩,永久植在冷漠的花池裡,使它略有生氣。」

  我從來沒給人寫過信,尤其是沒有給男子寫過信,我接到悟哥信的第二天,絕早起來了。拿著筆和紙,寫來寫去,直寫到吃午飯還不曾寫好,我真奇怪,怎麼這信很是難寫。娟姊跑來要看,我更不會寫了,後來勉強寫了幾句說:「……悟哥!我現在不大愛笑了。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是的!我想起來。我從你走後,我只大笑過兩回,一回是娟姊從床上掉下來——因為和弟弟搶蘋果吃,一回是弟弟寫字,畫了一臉的鬍子,除這兩回以外我真的再不曾大笑了。」我只寫了這幾句,不能再寫了。

  ——不過這信我終久沒寄去。

  過了兩年悟哥不再來信了。聽哥哥說:「悟哥去年娶了悟嫂。現在也不愛哭了。」可是我的笑卻再也不能恢復了!

  舊稿到此為止,後面還有一首小詩說:

  雲雀飛遍了九天,
  笑之神呵!
  只深深藏伏雲霓之間,
  尋尋覓覓,
  來到茫茫大海邊,
  只有白浪如煙;
  海霧迷眼,
  笑之神呵!
  原來不在這冷漠的世界!

  「哦!這只是一束舊稿,無意味的收藏著,何苦呵?」梅生自言自語著,把舊稿搓成飛絮般,片片飄舞,但她還嫌著跡,點著一把火,把這舊稿頃刻化為灰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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