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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犧牲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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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似乎指示我一切了。對於它高深的意義,使我認識茫茫人世的歸程,人生若不瞭解悲哀,至少是在醉夢的變態中,不然盛血般玫瑰汁的悲翠杯底,總藏著憂鬱。鮮紅的花朵是怎樣使人可愛,但是它的脈絡裡,滲著一些杜鵑的赤血呢!世上的快樂事或容有詐偽藏在背面,只有真的悲哀,骨子裡還是悲哀,所以一顆因悲哀而落的眼淚,是包含人生最高的情緒。 我一生最愛看罩著憂鬱的叢林,雖然妙麗的春花,也曾引誘我向她凝眸,向她含笑;不過那種感受未免太粗糙了,仿佛頭頂上撩過的行雲,立即淡滅。只有悲哀它是永駐于我靈宮的驕子,它往往在靜夜裡使我全部神經顫動,仿佛柔媚的歌聲的音波,和緩而深長,雖也帶著些壓迫的痛苦,可是不因此而後悔,或逃避。 這幾天凝滯著彤雲,罩閉著麗日;蕭瑟的悲風,鼓動著白楊——境地格外淒清,悲哀仿如潮水: …… 正是春雨淅瀝的一個下午吧,美德很優雅的裝束——為了下雨穿著一身銀灰色的雨衣格外的好看了,她邁著輕盈的步伐,正從我辦公室的窗下走過,仰頭微笑,她說: 「今天的會開得成嗎?」 「看看再說吧——到這時候只來了你我兩個人!」 「不過!我适才仿佛聽見秀貞姊的聲音呢,……秀貞你會對嗎?……」 「哪一個叫秀貞?……是不是那一位體質很瘦弱差不多近四十歲的手工教員嗎?」 「正是那一個,你覺得怎樣?」 「不大清楚,好象很忠厚的樣子。」 「她有一段悲哀的歷史——倒是一篇天成的小說呢!」 「本來人生就是一部小說,不過有的是平凡的,有的是奇峰突出的。」 「我想秀貞的悲哀史總可算奇峰突出了,你想寫嗎?」 「看吧!如果我覺得靈機應許我,也許要寫——」 「喂!那一個就是秀貞,我來替你介紹吧?」 我和美德都到回廊外面,和秀貞彼此點了點頭,大家又同到辦公室裡來等開會,但是雨一陣緊一陣,打落了許多殘瓣剩蕊,不過丁香仍舊噴著濃烈的芳芬。 「這神氣今天這會又是開不成呢……五點半了,我們不要傻等……」 美德不久就走了,秀貞殷勤的留我吃晚飯,我們隨便的談著,但是我總不敢問她的悲哀史。 秀貞待人十分誠摯,同事們雖多,可是我總喜歡到她房裡去閒話,她常常是很細心的招呼我,於是我們漸漸成了很好的朋友。 有一天,我絕早到了學校,本預備作一篇講演稿,偏巧一隻孤雁不住在那棵荔枝樹上悲鳴著,我多感的靈海,立刻淒浪酸風,掀騰不止,要想勉強寫一行都似乎不可能,沒有法子,放下筆無聊賴的在回廊上來回的踱著,忽想到秀貞,不知不覺邁進那小小的月洞門,遠遠看見她的房門還掩著,姑且走近窗下聽聽動靜——或者早已起來了。回廊上許多學生走過,她們仿佛很疑訝我來得特別早,有的含笑對我說:「先生真早呵!」我由不得再看手錶,只不過七點半,比較是早些。「秀貞大約不曾起來吧!」我獨自猜想著,已來到她的窗戶根下。我輕輕敲了一下說:「秀貞姊,起來了嗎?」卻不見回答。 我打算仍舊回到辦公室去,正在這個時候,忽聽「呀」的一聲房門開了一線,又聽見哽咽似的聲音說:「請進來,我以為是誰呢,想不到是你。」我推門進去,立刻感覺四境的異樣:煤油燈的罩子,半截熏得漆黑,旁邊一根點殘的洋蠟燭,四圍堆著蠟淚;蚊帳半垂著,疊著的棉被,只打開一半……「大約昨夜不曾好好的睡下罷?」秀貞聽見我這樣問她,臉上立刻變了顏色,手足抖顫著,嘴唇緊咬著,我趕緊握住她冰冷的兩手說:「什麼事使你這樣震驚?我想你還是鎮靜些吧,世界上的事值不得過於認真。」她兩眼含著酸楚的淚水,向書桌上凝注著,一聲也不響。我不由自已的,往書桌上一望,只見一封信——上面滿了斑斑點點的淚痕,不用說總是秀貞的眼淚的濕跡。我將信拿在手裡說:「讓我看看好嗎?」她點了點頭,那眼淚便隨勢落了下來。 母親呵!親愛的母親,這夜是如此的寂靜,沒有一隻夜鶯低唱,也沒有一個夜遊的神祗輕嗽,有的只是孩兒的心浪澎湃,同學們早已到了睡鄉,雨後昏昏慘慘的月兒半窗,伴著孤寂的孩兒,但願母親不要對月思量,不然怕要看見你兒瑩瑩的眼淚。母親!你已鱗傷樣的心,又怎樣擔當! 是的,母親!「茂兒是青年,是未曾開放的瓊葩仙蕊,是包含著無限的生機,不應當常常說悲觀話,不應當過於孤僻。」母親,感謝你每封信都是如此的勉勵我——並且孩兒也知道這時候母親的心是怎樣的淒酸!但是,母親!孩兒在你的懷抱裡時,已為母親那一雙含愁蓄淚的眼,種下了多悲善感的根苗。母親呵!為了無義的父親,糟踐了你可貴的青春,失去了你的健康——成了失眠的病根——有時一夜不睡,第二天你還是要照樣的去上課,要照樣的招呼你的孩兒,這種勉強支持怎麼能長久。孩兒只要想到,便不由得心驚!母親,為了你的不幸,孩兒感覺到世界的殘苛,感覺到人類的褊私。母親呵!你不要含淚強笑吧!不要顧慮孩兒,把頭藏在被底偷哭吧。更不要對孩兒勉強說樂觀的話吧!要知道母親的心浪是和孩兒息息相通的啊! ——你的茂兒手稟 這一封書信寫得十分懇切,不由得我為這不幸的母子垂淚,尤其是那青年的茂兒在孩提的童心中,已深印上憂鬱的心影。然而秀貞不幸的遭遇的事實我並不曾明白,我因對秀貞說:「你把世事看平淡些,並且希望你當它是一篇絕高的文藝看吧!無論如此悲哀的遭遇,對你總不是無益的,至少你可以認識人類的背面,如果你肯告訴我,因此得到同情的共鳴,多少可減卻拘滯的意味,而使它形成更大的悲哀,——最高的情緒。 秀貞似乎很為我的話感動,她眼中放出慨激的奇光,決然道:「隱姊!我值得向你敘說。我相信你能溶解不幸者的悲哀,但是不免加增我的傷感,並且不知從哪裡說起,有幾頁關於這事實的記錄,請你看看吧。」 「這也許比述說更能使你明白些。」於是秀貞從一個小箱子裡,拿出一個小小的本子來,並且掀開遞給我道:「以前的不必看吧,那是沒什麼關係的。你就從這一頁看起好了!」我果然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 九月六日 昨天無意中得到道懷從上海打來的電報,知道他就要到家了,我們已經分別九年,不知道他近來身體怎樣?……茂兒已經十三歲了,今年高小已經畢業。他聽見這個消息,再看見這個聰明活潑的孩子,不知道怎樣喜歡呢。感謝上帝!雖然也有這一天,使我的道懷學成歸來。九年來所受的孤淒和勞瘁的苦痛都有了代價。記得這九年中每逢風雨淅瀝之夜,讀古人詞:「——而今寂寞人何處,脈脈淚沾衣,空房獨守,風穿簾子,雨隔窗兒……」總好象是故意形容我,奚落我,常常不能終篇,便柔腸若絞,淚濕枕菡。 唉!到現在還有餘哀呢! 九月八日 下午忙跑到招商碼頭,只見許多伕子三五成群的聚在躉船上,也有幾個上等的男女人,從他們凝望著飄渺海天的神情,知道他們也是來迎候遠來的親友的。但是這船還不曾攏岸,雖然隱約可以看見梟梟的白煙,和海雲征逐,而船身仍看不到。約半個鐘頭以後,才看見那龐大的船身,蠕蠕然向河岸移動。船身靠岸還差一丈多遠,而伕子們都爭先恐後的向前擁進,不顧性命的往船上奔竄,這不過是為了生計問題喲! 乘客紛紛的下來了。道懷手裡提著一個小小的皮包,從人群裡向四處瞻望,我忙忙迎了上去。 哦!彼此都有些異樣了,記得他出國的時候,是個不曾留鬍鬚的英武青年,現在雖然還是不曾留鬍鬚,然而額上和眼角的皺紋增加許多。唉!歲月催人,我自然也不似初嫁時了! 我們一同回到家中,我仿佛有許多話,要向他說,但是他好象有什麼心事似的,見了茂兒,只問了兩句話,便怔怔的默坐著。「這大約是路上過於辛苦了,」我心裡是這樣的想著,於是我也不敢和他多說。第二天早上他匆匆出門去找朋友,午飯的時候他從外頭回來,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淒然長歎著,我不由得心驚,正想問他有什麼事情煩惱?忽聽他哽咽的說道:「秀貞!你相信我對你的心嗎?……我們雖然是由父母作主定的婚姻,然而我們的愛情是不在那自由戀愛的以下。不過因為了前途的希望,和你竟一別九年,這九年中間,無時無刻不想念你,後來不幸因此而病,並且病得很重。那時候精神是變態的,意外的遇合就發生了。但是,秀貞,你要相信我,我不曾忘記你!」 唉!這到底是什麼結局?我的心不免顫跳了。原來世界上,只有女子是傻子!我為了他犧牲了寶貴的青春,並且為了他失了身體的康健,以為總是值得的。我實在不願意問他:「還有什麼下文?」因為我仿佛看見幕後的慘劇了,但是殘刻的人類——道懷何能例外!我們沉默了五分鐘光景,道懷忽然流起淚來,他顫聲說:「秀貞!我知道是對不起你!不過你當原諒我一時的錯誤!……我雖然和那個外國看護婦結了婚,但是並不是出於我的意志作用,不過是一時誘惑。但是現在她知道我已經是娶過妻子的人,她要向我提起訴訟,並且要我賠償損失。秀貞你是知道的,我哪裡有錢?……並且重婚在外國有重大的罪名呢!我想來想去,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能救我的命,……秀貞,我們的孩子,都已經這麼大了,你忍心叫我進外國牢獄嗎?……」 唉!天呵!我原是怯弱的女子,我經不起人們的哀求,我的心完全亂了。我真不知道應當怎樣辦?但是與其使我為他憔悴而死,還是犧牲了我以成全他吧!我因問他道:「你要想叫我怎麼辦?」他仿佛已經窺見我懸虛無主的心了,他囁嚅著道:「秀貞,你如答應我,那真是我救命的恩人,我終身不敢忘記。現在我想求你寫一張離婚書給我,可是秀貞你不要驚訝,我和你絕對不會分離,這不過拿來抵禦那外國女人的。我可以說:『我雖有妻,早已離婚。』她看了離婚書,我所有的罪名便完全洗清了,然後我再和她斷絕關係,這張離婚書便可付之一炬,我們仍然是恩愛夫妻。」 我想來想去沒有辦法,只得照他的話做了,但是我還希望這只是一張對付外國人的假離婚書。他見我已經答應了,十分高興的握著我的手說:「你真是一個偉大的女性!」後來他告訴我兩三天以後就要到上海去辦這個交涉。他臨去的時候,要求對這事守秘密,我想這事也是不能輕易說出來的,因為是欺騙加欺騙的罪名,於道懷不大利,所以我決定不和一個人說。 九月二十五日 道懷走後,只來了一封信,說他在上海了清外國女人的糾葛,還要到南京去,一時不得回來。但是我靈魂上,總仿佛罩著一個可怕的陰影。道懷這件事,總不能使我不懷疑!……在這新時代離婚和戀愛,都是很時髦的,著了魔的狂熱的青年男女,一時戀愛了,一時又離婚了,算不得什麼,富於固執感情的女子,本來只好作新時代的犧牲品,縱有不幸,諒不止一個秀貞吧!況且我又是個不出眾的女人,不能替丈夫在檯面上占光,也許是我多疑,不然道懷直截了當的提出離婚有什麼不可?——我娘家也沒什麼檯面上重要人,我想到這裡心倒安了,每日依然過我的教員生涯,幸喜茂兒聰明勤讀,使我安慰了! 十月十一日 今天天氣十分和暖,沒有冷肅的北風,仿佛初春的氣候。想起秀玉有一個多月不見,飯後恰巧沒有功課,我便決意去找她談談。她住的地方,是在鄉村附近,樹木非常繁茂,雖是初冬,但因南方氣候和暖,還不見凋零氣象。她門前兩棵荔枝樹,這時正照著微微西斜的太陽,閃閃的放光呢。我從她那滿植紅梅的院子走過時,仿佛已有暗香浮動,其實還不曾生蕊呢。她的屋子,陳設得十分古雅,這時她正坐在一張柔軟的沙發上看書,見我進來,仿佛驚異似的站起來說:「想不到你此刻來,我正想去找你呢!你為什麼和道懷離婚?」「咦!奇怪!誰告訴你的?」我驚疑著向她追求這事情的真象。秀玉躊躇了些時說:「我給你一件東西看吧,不過你不要傷心,……這雖是你的不幸,然而正足使我們四千餘年來屈服男性中心下的女子,受些打擊,……並且使現在癡心崇拜自由戀愛的女子,飲一些醒酒湯,你的犧牲是有價值的呵!」說著她從抽屈裡拿出一封信來,那字跡非常眼熟,仿佛是道懷的手筆,我心下便有些顫跳了,急忙看道:—— 幼泉吾兄: 前所雲林稚瑜女士事,不知已有眉目否?弟歸國後,亦籌思再三,在今日中國社會,欲思出人一頭地,金錢勢力最不可少,而弟之家世吾兄所深悉,正所謂「門哀祚薄。至於拙荊外家情況,亦極蕭條,卒使鵬飛有志,進身無術,而林女士家既富有,貌亦驚人,于弟前途,實有極大關係,且吾輩留學生,原應有一漂亮善於關際之內助,始可實現理想之新家庭,方稱得起新人物。若弟昔日這黃臉婆,則偶實不類,弟一歸國即與離異,今使君已無婦,苟蒙吾兄高義玉成,他日得志,不敢忘漂母千金之報。如何?希即惠我好音,臨穎無任神馳。 弟道懷頓首 唉!我這才明白了,道懷原來是一個欺詐小人,我怯弱不能強制的熱淚滴下來了。秀玉握住我的手道:「秀貞!你為什麼想不開,你既已和他離婚,足見你是個有覺悟的女人,你現在為了他要和別人結婚,你又傷什麼心呵!」我知道秀玉她還蒙在鼓裡,以為我們離婚彼此情願的呢。我便把他欺騙的行為一一告訴了她。秀玉這才驚呼道:「哎呀!好險詐的人心呵!我又長了一番見識。秀貞,你大概不明白他的用意吧?這種奸狠的男人,他一面想娶個有錢的女人,一面又怕離婚受金錢上的損失。他要正式提出和你離婚,他至少要拿幾千塊錢來吧!……現在倒真便宜,一個錢不用花,但是世界上應該還有比錢要緊的東西吧?可歎那正是一個學貫中西的留學生,比殺人放火的強盜,恐怕更不容易蒙天理的的赦免吧!可惜林雅瑜是一個醉心自由戀愛的人……我想,秀貞!我們先要忘卻個人的痛苦,為悲憫沉淪的婦女——快點想法救出林雅瑜呢!……我想你今天神經上受了大打擊,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我哥哥和林雅瑜的哥哥是朋友,我和林雅瑜也有一面之緣,等我去阻止他們。」 我從秀玉那裡回來後,不免把這事的經過,想了一想,覺得中國今日的社會實在太黑暗了!無知識的人們,不過是肉體的墮落,——他們是昏昏沉沉的受環境的支配——這是壞環境害他們;自以為先覺的有知識的人,他們是靈魂的墮落,他們努力把中國社會弄成黑暗悲慘。……唉!我想到這裡放聲痛哭,我為不幸的中國哭了! 唉!連日總覺得大地的空氣悲慘,氣壓十分緊迫,我仿佛被扼著咽喉,我竟沒有方法出氣。……前頭的荒徑,是滿了荊棘,不能下腳;但是後面又是水火齊攻。天呵!現在除非將赤血來開闢道路了。荊棘使全體傷損,赤血滿染著大地,使後來的人可以辨認這血跡,尋找他們應走的前途。……但是我是怯弱的,有多少血,能終不被黃土模糊了嗎?! 十一月五日 今天的事情,在我的生命史上,要算是最光榮的一頁了。午後我正在寫信給茂兒,忽見兩個人來找我——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身段很高,面容很清秀,態度非常溫和——一個年約二十左右的妙麗女郎,……面龐身段,都很象中年婦人,大約是母女兩個。我正在打量揣度時,忽聽見那婦人和聲道:「請問先生姓李嗎?」我點了點頭道:「是的,請問夫人貴姓?」 「哦,賤姓林,這是我的女孩兒,我們是特來看李先生的。」「有什麼見教,請坐下談罷!」那林氏母女這時臉上都露著懷疑的神色,後來那婦人說:「先生,請你不要見怪,我要跟先生打聽一件事,先生你認得張道懷先生嗎?」 「哦,夫人,那正是我的丈夫,我們的孩子都已經十三歲了。夫人認得他嗎?」 「啊!真造孽!先生這樣有本事,又這樣和氣,他告訴我們他沒有太太。幸而秀玉小姐告訴我們,不然我的女孩兒要上大當了。」林夫人說著話的時候,我偷眼看看林小姐,只見她面色慘白,兩眼含淚。後來林夫人安慰她說:「瑜兒!你不要難過,幸而還沒有結婚,象這樣沒有品性的男人,怎麼配作我兒的丈夫!唉呀!罪過!李先生,請你不要見怪,我一時著急把話說大意了——其實……」 我聽了這話,看了她們母女的神情,由不得鼓起我悲憤的情緒,我握住她們母女的手說:「林夫人!林小姐!你們是明白人,……張道懷這種欺詐勢利的小人,我難道還護著他?夫人的話很對,他真不配作林小姐的丈夫!」林小姐長歎了一聲道:「李先生!我並不為不能和張道懷結婚傷心,我只恨我自認錯人了。我本來是醉心自由戀愛的,——想不到差一點被自由戀愛斷送了我!……張道懷他和先生十餘年的夫妻,居然能下這樣欺詐的狠心,那麼他一向和我說什麼高尚的志趣,和神聖的愛情,更是假的了。唉!李先生,我們是一樣的不幸呵!」我聽了林小姐的話,仿佛已找到旅行沙漠的伴侶了,……不久她含淚和她母親一齊走了。我的心不由得又懸虛了……四境冷清清的只充滿著悲哀的細菌,不時的摧殘我。 這幾頁的生命史,由紙上傳到我的眼裡,更由眼裡傳到我的靈宮,永遠佔據住了。 我離開秀貞不覺三個多月,我時常不放心,因為她在我靈宮中,印下了深刻的愁影,——屋裡桌上的煤油燈,半截熏得漆黑,旁邊一根燒殘洋蠟燭,四周堆著蠟淚,蚊帳半垂著,床上的棉被只打開一半,……唉!她又是一夜不曾睡。她常常在被底偷哭。感情是不可理喻的,況且她原是太寂寞了!她的兒子離她幾千里……除此以外她沒有親人。婦女運動現在剩了尾聲,她眼前一線的曙光,早又被陰雲遮蔽了。 千裡外的秀貞呵!彤雲越積越厚,悲風越吹越緊,電燈也覺得慘淡。 「唉,你誠然是時代的犧牲者,但是你不要忘了悲哀有更大的意義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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