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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夫子(2)


  陳老夫子忍住氣,默然退了出來。還沒走到第六號,就聽見了那裡面的說話聲:

  「像找狗屎一樣,老頭兒起得這麼早……」

  他忿然站住在門口,往裡面瞪了一眼,就往第七號走去。

  這裡沒有一個人,門洞開著,房子床鋪都沒收拾。

  他躊躇了一會,走向第八號宿舍。

  現在他的心猛烈地跳躍了。這裡面正住著他的十七歲小兒子陳志仁。他一共生了三個兒子。頭兩個辛辛苦苦地養大到十五六歲,都死了,只剩著這一個最小的。他是怎樣的愛著他,為了他,他幾乎把自己的一切全忘記了。他家裡沒有一點恆產,全靠他一人收入。他從私塾,從初小,從高小一直升到初中教員,現在算是薪水特別多了,但生活程度也就一天一天高了起來,把歷年刻苦所得的積蓄先後給頭兩個兒子定了婚,兒子卻都死了。教員雖然當得久,學校裡卻常常鬧風潮,忽而停辦半年,忽而重新改組,幾個月沒有進款。現在算是安定了,薪水卻打六折,每月也只有五十幾元收入,還要給扣去這樣捐那樣稅,欠薪兩月。他已經負了許多債,為了兒子的前途,他每年設法維持著他的學費,一直到他今年升入了初中三年級。為了兒子,他願意勉強掙扎著工作。他是這樣的愛他,幾乎每一刻都紀念著他。

  而現在,當他踏進第八號宿舍的時候,他又看見兒子了。

  志仁的確是個好學生,陳老夫子非常的滿意:別的人這時還在洗臉,疊被褥,志仁卻早已坐在桌子旁讀書了。陳老夫子不懂得英文,但他可聽得出志仁讀音的清晰和純熟。

  他不覺微微地露出了一點得意的笑容。

  但這笑容只像電光似的立刻閃了過去。他發現了最裡面的一個床上高高地聳起了被,有人蒙著頭還睡在那裡。

  「起床號吹過許久了,」他走過去揭開了被頭,推醒了那個學生。

  那學生突然驚醒了,蒙著眼,坐了起來。

  「唔?……」

  「快些起來。」

  「是……」那學生懶洋洋地回答,打了一個呵欠。

  陳老夫子不快活地轉過身,對著自己的兒子:

  「你下次再不叫他起床,一律連坐……記住,實行軍訓,就得照軍法處分的!」

  志仁低下了頭。

  「是——」其餘的學生拖長著聲音代志仁回答著。

  陳老夫子到另一個號舍去了。這裡立刻起了一陣笑聲:

  「軍法,軍法……」

  「從前是校規校規呀……」

  「革命吧,小陳,打倒頑固的家長……」

  「喔啊,今天不受軍訓了,給那老頭兒打斷了Svete dream!可惱,可惱……小陳,代我請個假吧,說我生病了……哦,My lofer,My lofer……」

  「生的那個病嗎?……出點汗吧……哈,哈,哈……」別一個學生回答說。

  志仁沒理睬他們。他又重新坐下讀書了。

  陳老夫子按次的從這一個號舍出來,走進了另一個號舍,一刻鐘內兜轉圈子,完全查畢了。

  這時集合的號聲響了。學生們亂紛紛地跳著跑著,叫著唱著,一齊往院子外面擁了出去。

  陳老夫子剛剛走到院子的門邊,就被緊緊地擠在角落裡。他想往後退,後面已經擠住了許多人。

  「嘶……」有人低聲地做著記號,暗地裡對陳老夫子撅一撅嘴。大家便會意地往那角落裡擠去。

  陳老夫子背貼著牆,把點名冊壓在胸口,用力擋著別人,幾乎連呼吸都困難了。

  「兩個……兩個……走呀……」他斷斷續續的喊著。「維持……軍紀……」

  「維持軍紀,聽見嗎?」有人大聲地叫著。

  「鳥軍紀!」大家罵著,「你這壞蛋,你是什麼東西!」

  「是老先生說的,他在這裡,你們聽見嗎?」

  「哦,哦!……」大家叫著,但依然往那角落裡擠了去。

  陳老夫子的臉色全紅了,頭髮了暈,眼前的人群跳躍著,飛騰著,像在他的頭上跳舞;耳內轟轟地響著,仿佛在戰場上一般。

  好久好久,他才透過氣,慢慢地覺醒過來,發覺院子裡的人全空了,自己獨自靠著牆壁站著。他的腳異樣的痛,給誰踏了好幾腳。兩腿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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