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彥 > 童年的悲哀 | 上頁 下頁 |
中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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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回來的!」大家都這麼說,伸著舌頭。下面的意思不說也就明白了:南洋是頂頂有錢的地方,從那邊回來的沒有一個不發財。無論怎樣辦,說是在那邊做生意虧了本,沒有一個人不搖頭,說這是假話。在南洋,大家相信,即使做一個茶房,也能發財。十年前就有過這樣的例子。 「那是出金子出珠子的地方,到處都是,士人把它當沙子一樣看待的!」從前那個做茶房的發了財回來告訴大家說。大家聽了,都想去,只是沒有這許多路費。現在美生嫂居然在那邊住了許多年,還扛著一口棺材回來,誰能不相信她發了財呢?許多人甚至不相信美生哥真的死了,他們還懷疑著那口棺材裡面是藏著金子的。 美生嫂知道窮人不容易過日子,到處會給人家奚落,譏笑,欺侮,平日就假裝有錢的樣子,現在回到家鄉,也就愈加不得不把自己當做有錢的人了。因為雖說她是這鄉間生長的女人,離開久了,人地生疏了許多,娘家夫家的親人又沒有一個,孤零零的最不容易立足。所以當人家羡慕稱讚她發了財回來的時候,她便故意裝出謙虛的樣子,似承認而不承認的說: 「哪裡的話,在南洋也不過混日子,那裡說得上發財!有幾百萬幾千萬家當,才配得上說發財呢!」 她這麼說,聽的人就很清楚了。倘若她沒有百萬家當,幾十萬是該有的,沒有幾十萬,幾萬也總是有的。於是她終是一個發了財的人了。 發了財回來,做些什麼事呢?大家都關心著這事。有些人相信她將買田造屋,因為她的老屋已經沒有了。有些人相信她將做好事,修橋鋪路,辦醫院,因為她前生有點欠缺,所以今生早年守寡,現在得來修點功德。有些人相信她將開點鋪做生意,因為她有兩個兒子,丈夫死了,不能坐吃山空。大家這樣猜想,那樣猜想,一傳十,十傳百,不曉得怎的這些意思就全變成了美生嫂自定的計劃,說她決定買田造屋了,決定修橋鋪路了,決定……於是今天這個來,明天那個來,有賣田的,賣屋的,有木匠,有石匠,有泥水匠,有中人,有介紹人…… 「沒有的事!」美生嫂回答說。「我沒有錢!」 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只是紛紛的來說情。她沒辦法了,只得回答說: 「緩一些時候吧,我現在還沒決定先做哪一樣呢。決定了,再請幫忙呀。」 大家這才安心的回去了。而她要做許多大事業也就更加使人確信起來。 「但是,天呵!」美生嫂皺著眉頭,暗暗叫苦說。「日子正長著,只有五百元錢,叫我怎樣養大這兩個孩子呀!……」 她想到這裡,心中像火燒著的一樣,汗珠一顆一顆的從額上湧了出來。 她在南洋起身時候,對於未來的計劃原是盤算得很好的:她想這三千元錢除了路費和美生哥的葬費以外,應該還有一千元剩餘,家裡有八畝三分田,每年收得四千斤租穀,一家三口還吃不了,至於菜蔬零用,鄉里是很省的,每月頂多十元,而那一千元借給人家,倘若有四分利息,每年就有四百元,養大孩子是一點也不用愁的了。那曉得到得家鄉,路費已經多用了,葬費又給大家扯開了袋口,到現在只剩下了五百元。租穀呢,近幾年來早已打了個大折頭,雖然勉強夠吃了,錢糧大捐稅多,卻和拿錢去買差不了好多。鄉里的生活程度也早已比前幾年高了好幾倍,每月二十元還愁敷衍不下了。至於放債,都是生疏的窮人,本來相信不了,放心不下。而現在卻也並不能維持她這一生的生活了。 將來怎麼辦呢?橫在她眼前的辦法是很顯明的:不久以後,她必須把那八畝三分的田賣出去了。發了財的人也賣田嗎?那她倒有辦法。她可以說,因為自己是個女人,兒子們太小,一年兩季秤租不方便,或者說那幾畝田不好,她要換好的,或者說……然而,到處都是窮人,大家的田都沒有人要,她又賣給誰呢? 「現在,阿英叔卻來要我買他的屋子了!咳,咳!」她想到這裡,心中說不出的痛苦,簡直笑不得,哭不得,連鼻樑也皺了起來。 「呵呵,天氣真熱,天氣真熱!」忽然門口有人這樣說著走了進來。「美生嫂在家嗎?」 美生嫂立刻辨別出來這是貴生鄉長的聲音,趕忙迎了出去。 「剛才喜鵲叫了又叫,我道是誰來,原來是叔叔!」她微笑著說,轉過身,跟在貴生鄉長後面走了進來。 「請坐,請坐,叔叔,」她說著,一面從南洋帶來的金色熱水瓶裡倒了一杯茶水,一面又端出瓜子和香煙來。 貴生鄉長的肥胖的身子緩慢地坐下椅子,又緩緩地轉動著臃腫的頭頸,微仰地射出尖銳的眼光望了一望四周的家具,打量一下美生嫂的瘦削的身材,沉默地點了幾下頭,仿佛有了什麼判斷似的。 「天氣真熱,端陽還沒到。哈哈!」貴生鄉長習慣地假笑著說。 「真是!這樣熱的天氣要叔叔走過來,真是過意不去。我坐在房子裡都覺得熱哩。」美生嫂說著,用手帕揩著自己的額角,生怕剛才的汗珠給貴生鄉長看了出來。 「那到沒有什麼要緊。我原來是趁便來轉一轉的。剛才看見阿英從這裡走了出去,喜氣洋洋的,想必你……」貴生鄉長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等待著美生嫂接下去。 「還不是和別人一樣,叔叔……我實在麻煩不下去了,這個要我買田,那個要我買屋……你說,我有什麼辦法?」 「想是阿英要把他的三間樓房賣給阿嫂了。」 「就是這樣……」 「哦,答應他了嗎?」貴生鄉長故意做出驚異的神情問。 「怎麼樣?叔叔,你說?」美生嫂詫異地問。 「怪不得他得意洋洋的……咳,現在做人真難……不留神便會吃虧……」 「叔叔的話裡有因,請問這事情到底怎麼樣呢?」 「我說,阿嫂,」貴生鄉長像極誠懇似的說,「做人是不容易的,……請勿怪我直說,你到底是個女人家,幾年出門才回來,這裡情形早已大變了,你不會明白的……現在的人多麼猾頭!往往一間屋子這裡押了又在那裡抵,又在別處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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