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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奶(3)


  有時她這樣說:

  「別怕,我還年輕呢,再幫你十年二十年……啊,你老是傷心,傷心有什麼用!倒不如愛惜身體,好好把孩子養大,怎見得不是先苦後甜呵,……」

  自然,媳婦是不會忘記以前的事的,但為了老年的母親和幼小的孩子,便不能不強制著自己的情感,她終於也和母親一樣的漸漸振作起來了。

  「我有什麼要緊呢!」媳婦回答說,「苦了一生又算什麼!只是,你老人家也該享點後福呵!」

  「活到這年紀,也算是有福了,有媳婦有孫子,我還有什麼不足哩!」

  這樣互相安慰著,她們又照常工作起來,靜靜的度過了許多長夜和白晝,讓悲傷深埋在最深的心底裡。

  第二個兒子在這時期裡,又曾經寫來過第二封信,但陳老奶依然沒有什麼表示,媳婦只見她的臉上好像掠過一線的笑容似的,動了一動嘴角,隨即又把話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對於大兒子,她從此也一樣的不再提到他。

  可是,熟識的鄰居們可以在這兩個遭遇悲慘的婆媳身上看出顯著的變化來,一個是頭髮漸漸禿了頂,臉上的折皺越多越深,眉棱和顴骨愈加高了;一個是臉上蒙著一層黯淡的光,緊蹙著眉毛,老是低著頭沉默的深思著。誰要是走進她們的房子,立刻就會感到冷靜,淒涼和幽暗。

  「可憐呵!這兩個婆媳!……」人家都歎息著說。

  但這也不過是隨便的歎息罷了,誰能幫助她們什麼,誰又願意幫助她們什麼呢?在這世上,壞的人多著呢!到處有倚強淩弱的人,到處有蒙面的豺狼……

  就在這時,她的大兒子的老闆來欺負她們了。他承認陳老奶的大兒子有幾百元錢存在他雜貨店裡,但她大兒子卻借支了一千多元,那老闆假造了許多張字據,串通了一個夥計做證人,現在來向她催索了。這是她怎樣也夢想不到的事情,如果那是真的,她這一家孤兒寡婦怎樣度日呢?

  「我的天呵,沒有這種事,」她叫著說,「我兒子活著的時候,從來沒向店裡借過錢!他借了這許多錢做什麼用呀?他活著的時候,你做什麼不和他算清呀!……」

  但是,那老闆拿著假造的證據,冷笑的說道:

  「那麼,我們到鎮公所去吧,看你要不要還我這筆賬——借去做什麼用,我那裡知道,中風白牌,花雕紹酒,誰又管得著他!你想想他是怎樣得病的吧!」

  她氣得幾乎暈倒了。世界上竟有這樣惡毒的人,來欺詐一個可憐的女人,還要侮辱那已死了的兒子!倘使她是個青年的男子,她一定把他用拳頭趕了出去!但是現在,她有什麼辦法呢,一個衰老了的女人?她只得跟著人家到鎮公所去。

  鎮長恰好是個精通公文法律的「師爺」,他睜起上眼皮,從玳瑁邊的眼鏡架上望了陳老奶一眼,再會意的看了看又矮又胖的老闆和三角臉的證人,就立刻下了判斷說:

  「證據齊全,還躲賴什麼!」

  她叫著,辯解著,訴說著,甚至要發誓了,全沒有用,鎮長很少理睬她,到最後聽得十分厭倦,便走了出去,宣佈案子就是這麼結束了。

  「老實說,我也是個喜歡喝酒打牌的人,」他在大門口含笑的對她說,「你兒子是和我常常在一起的。一次他輸了五百,一次三百,這事情你哪裡知道呀!」

  問題很快被解決了。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不到幾天,鎮長就把存在幾處的錢統統提了去。人人都明白,這是一件怎樣黑良心的勾當,但沒有人敢代她說一句話,只有暗地裡歎息說:

  「可憐呵,這老太婆!……」

  現在她們怎樣活下去呢?剩餘的錢沒有了,又沒有田地房屋,又沒有掙錢的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

  可是陳老奶好像愈加年輕了,她依然緊握著船舵,在暴風雨中行駛。她一天到晚忙碌著,仿佛她的精力怎樣也消耗不完似的,雖然她一天比一天老了瘦了。

  「眼淚有什麼用呀!」她對那常常浸在淚水裡的媳婦說,「只有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她馬上改變了她們的生活。她自己戴上一副老花眼鏡,開始給人家打起鞋底來。媳婦是很能做針線的,陳老奶就叫她專門給人家縫衣服。有的時候,婆媳倆還給學校裡的人洗衣補衣。園裡的蔬菜種大了。就賣了大部分出去。遇到禮拜天,學生們紛紛出外遊玩時,她就在門口擺下一隻爐子,做一些油炸的餅子賣給他們。

  物價正在一天天的往上漲,她們的精力也一天比一天消耗得更多。凍餓是給避免了,但人卻愈加憔悴起來。尤其是陳老奶,她究竟老了,越是掙扎,越是衰老得很快,不到幾個月,頭髮和牙齒很快就脫光了,背也駝了起來,走路像失了重心似的踉蹌得更利害了。

  「你老人家本來是早該休養了的,」媳婦苦惱的說,「還是把什麼都交給我做吧,我都擔當得起的。」

  但是陳老奶卻固執的回答說:

  「我又有什麼擔當不起呢!你看我老了不是?……早著呢!我沒比你老得好多……你看,你的眼皮老是腫腫的,這才是太吃力太熬夜了……」

  有時她這樣說:

  「我是苦慣了的,不動就過不得日子呀!你不看見我老是睡不熟嗎?不做一點事情,又怎麼過下去呢?」

  那是真的,陳老奶睡眠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天還沒亮,雞還沒啼,她早已就坐在床上了。有時她默默的想著,有時她就在黑暗中摸著打鞋底,一直到天亮,窗子總是在東方發白前就給推開了一部分,她在靜靜的等候著早晨的來到。她不像一般人似的越老越愛說話,她常常沉默著。她的話總是關聯著眼前和未來的事。她不時勸慰著媳婦,教導著孫子,對於自己卻很少提起,總說一切都滿足,身體也沒有什麼不舒服。

  可是媳婦卻看出她眼力漸漸差了,打出來的鞋底常常一針長一針短而且越來越松了,洗出來的衣服也不及以前的乾淨,有時還看見她的手在顫抖,在搖晃。為了怕她傷心,媳婦不敢對她明說,只有暗地裡把她做過的事情重做一遍。這情形,陳老奶雖然沒有覺察出來,但過了不久,卻似乎也起了一點懷疑,好幾次的問媳婦道:

  「你看我打的鞋底怎樣?怕不夠緊吧?」

  「結實得很呢,媽!」媳婦哄騙她說,「我打的也不過這樣呵!你看又整齊又牢固,我真佩服你老人家哩!」

  陳老奶微微笑了一笑,好像很得意的樣子。

  但是有一天,陳老奶卻忽然極其自然的說道:

  「有備無患呵,早一點給我準備好,也免得你臨時慌張……衣服鞋襪都有了,就差一口壽材了……」

  「怎麼啦,媽?」媳婦突然嚇了一跳,幾乎哭了出來,「你怎麼這樣說呀,媽?你覺得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什麼,」陳老奶安靜的說,「不要著急。你知道我脾氣,我是什麼都要預備得好好的。現在什麼東西都在往上漲,再過兩三年用得著它時,又曉得漲到什麼樣呵。」

  媳婦立刻安靜了,聽見她說是準備兩三年後用的,而且想使她安心,也照著她的意思做了。

  陳老奶還帶著媳婦親自往棺材店去看材料。和人家講好厚薄尺寸和價錢,一點不變臉色,卻反覺十分滿意似的,她看見媳婦皺著眉頭,她便笑著說:

  「你看,你又怕起來了!我能夠把自己以後的事情安排得好好的,還不算有福氣嗎?世上像我一樣的有幾個呢?……」

  「那自然,」媳婦只好勉強裝著笑臉回答說,「誰能及得你呀!譬如我—」—

  「那有什麼難處!」陳老奶笑著回答說,「做人做人只要做呀,譬如走路,一直向前走,不要回頭就是了……你看我老了,我可是人老心不老呢……」

  但就在同時,媳婦發現了她老人家又起了另一種變化:她時常忽然的閉上眼睛,搖晃了幾下頭,用手去支著它,或者把身子靠到牆壁去,約莫經過一二分鐘才能恢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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