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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拖鞋(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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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 「給人家拿去了……」 「拿去了?誰呀?怎麼拿去一隻呢?」 「不准穿……」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 「你看見的嗎?」 「我沒看見可是我知道。在中國地界,一個警察,是不是呀?」 「是的,老哥。」 「那一隻可以拿回來的。」 「你怎麼知道呢,老哥?這是上面命令呀。」 「我知道,可以拿回來,也是上面命令。只要你穿著一雙別的鞋子,拿著這一隻拖鞋去對,就可以拿回來的。」 「真的嗎,老哥?」國良叔說著站了起來,但又忽然坐下了。「唉,難道我再出一元錢去買一雙布鞋穿嗎!……我哪裡來這許多錢呢?……我是個窮人……」 「穿著草鞋也可以的,我把這雙舊草鞋送給你吧。」 「謝謝你,老哥,你為人真好呵,」國良叔又站了起來。「買一雙草鞋的錢,我是有的,不容你費心。」 「這裡可不容易買到,還是送了你吧……」 「不要瞎想了!」旁邊座位上一個工人敲著桌子插了進來。「我也掉過一隻拖鞋的,可並沒找回來!他說你去對,你就去對吧!……那裡堆著好多拖鞋的,山一樣高。那裡是十字路口,怎麼允許你翻上翻下的找!你到局裡去找吧,不上一分鐘,他會這樣告訴你,一面用槍桿敲著你的腿,叫你滾開……你就到局裡去找吧,那裡的拖鞋更多了,這裡來了一車,那裡來了一車,統統放在一處……你找了一天找不到,怕要到總棧裡去找了,那裡像是堆滿了幾間屋子的……」 「算了,算了,老哥,坐下來喝茶吧,」另一個工人說,「我也掉過一隻的,一點不錯,你還是把這只拖鞋留起來做個紀念吧……買一雙拖鞋,我們要花去幾天的工錢,這樣找起來,又得少收入了幾天工錢,結果卻又找不到……」 國良叔歎聲氣,付了茶錢,預備走了。 「慢些吧,老哥,」坐在他對面的那個車夫模樣的人叫著說,「找一張報紙包了這一隻拖鞋吧,這地方不是好玩的。人家看見你拿著一隻拖鞋,會疑心你是偷來的呢,況且又是新的……」 他從地上檢起一張舊報紙給包好了,又遞還給國良叔。 國良叔點點頭,說不出的感激,走了。 太陽早已下了山,天已黑了。馬路兩邊點起了紅綠的明耀的電燈,正是最熱鬧最美麗的上海開始的時候。 但國良叔卻沒有好心情。他只想回到鄉里去。他的鄉思給剛才茶館裡的人引起了。那樣的親切關顧是只有在鄉里,在一樣的窮苦的種田人中間才有的。「阿哥」,「阿弟」,「阿伯」,「阿叔」,在鄉里個個是熟人,是親人,你喊我,我喊你,你到我家裡,我到你家裡,什麼也給你想到,提到。在李公館就不同:他不敢跑到客堂間去,不敢上樓去,無論怎樣喜歡他的侄兒子阿寶;他的嫡堂兄弟李國材昨夜只在二樓的涼臺上見他到了涼臺下,說了幾句客套話,也便完了,沒有請他上樓,也沒有多的話。 「做官的到底是做官的,種田的到底是種田的,」他想,感覺到這是應該如此,但同時也感覺到了沒趣。 他一路想著,蹣跚的走進了李公館,心裡又起了一陣恐慌。他怕他的堂兄弟在客堂間裡備好了酒席,正在那裡等待他。 「那就糟了,那就糟了……」他想,同時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 「啊,你回來了嗎?我們等你好久了。」阿二坐在汽車間的門口說,「少爺買了許多衣服,穿起來真漂亮,下午三點鐘跟著老爺和奶奶坐火車去廬山了。這裡有一封信,是老爺托你帶回家去的;幾元錢,是給你做路費的,他說謝謝你。」 國良叔呆了一陣,望著那一幢黑暗的三層樓,沒精打采的收了信和錢。 「阿三哥呢?」 「上大世界去了。」 國良叔走進阿三的房子,倒了一盆水抹去了身上的汗,把那一隻新買的拖鞋和一封信一包錢放進藤籃,做了枕頭,便睡了。 「這樣很好……明天一早走……」 第二天黎明他起來洗了臉穿上舊草鞋把錢放在肚兜裡提著那個藤籃出發了。阿二和阿三正睡得濃,他便不再去驚醒他們,只叫醒了管門的阿大。 他心裡很舒暢,想到自己三天內可以到得家鄉。十幾年沒到上海了,這次兩夜一天的擔擱,卻使他很為苦惱,不但打消了他來時的一團高興,而且把他十幾年來在那偏僻的鄉間安靜的心意也攪亂了。 「再不到上海來了。」他暗暗的想,毫不留意的往南火車站走了。 但有一點他卻也不能不覺得悵惘:那便是在鄉里看著他長大,平日當做自己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的阿寶,現在終於給他送到上海,不容易再見到了。 「從此東西分飛—拆—散了……」他感傷的想。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一隻失掉的新買的皮拖鞋: 「好像石沉大海,再也撈不到……」 他緊緊的夾著那個裝著另一隻拖鞋的藤籃,不時伸進手去摸摸像怕再失掉似的。 「紀念,帶回家去做個紀念,那個人的話一點不錯。好不容易來到上海,好不容易買了一雙拖鞋,現在只剩一隻了。所以這一隻也就更寶貴,值得紀念了。它可是在上海買的,走過許多熱鬧的街道,看過許多的景致,冒過許多險,走過大公館,現在還要跟著我坐火車,坐汽船,爬山過嶺呀……」 他這樣想著又不覺漸漸高興起來,像得到了勝利似的,無意中加緊了腳步。 街上的空氣漸漸緊張了,人多了起來,車子多了起來,店鋪也多開了門。看看將到南站,中國地界內愈加熱鬧了。尤其是那青天白日的國旗,幾乎家家戶戶都高掛了起來。 「不曉得是什麼事情,都掛起國旗來了,昨天是沒有的,」國良叔想,「好像歡送我回家一樣……哈哈……說不定昨天夜裡打退了東洋人……」 國良叔不覺大踏步走了起來,好像自己就是得勝回來的老兵士一般。 但突然,他站住了,一臉蒼白,心突突的跳撞起來。 他看見兩個穿白制服背著槍的中國警察從馬路的對面向他跑了過來。 「嗨!……」其中的一個吆喊著。 國良叔驚嚇的低下了頭,兩腿戰慄著,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把國旗掛起來!聽見嗎?上面命令,孔夫子生日!什麼時候了?再不掛起來,拉你們老闆到局裡去!」 「是,是……立刻去掛了……」國良叔旁邊有人回答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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