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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是呀,我知道,」傅青山苦笑著說。「我自己就該吃棍子的,因為我做鄉長,竟會鬧出這禍事來,咳咳,走吧,……這畜生,他昨天竟還敢跑到我這裡來求情,我當時就把他捆起來,要親手槍斃他的,但是仔細一想,打死了他倒反而沒有證據,變做我們也犯罪了,並且也便宜了他,所以只把他打了幾頓……現在可以交給你們了,由你們大家打吧……但不要打得太狠了,暫時給他留一口氣……先開祠堂門公斷了再說……我們要先把罪案定下來,大家說槍斃就槍斃,剝皮就剝皮,開過祠堂門,我們就合法了。是的,開祠堂門是頂好的辦法!……今天決不放過他!把他千刀萬剮!……」

  傅青山一路這樣的說著,時時提起棍子來趕打著阿如老闆的腿子。大家最先本想扯住他的領子,先給他一頓打,但聽見傅青山的話,按捺住了。

  「這狐狸精想的一點也不錯,」華生想,「我們且公斷了再打他……但是他今天忽然變了,句句說的是公道話,難道改邪歸正了嗎?……我們明明是來逼他出去的,難道他怕了我們嗎?」

  華生一路想著,一路對人群揮著手,叫大家趕快到祠堂裡去。

  跟上來的人漸漸多了,他們聽見說捉到了兇手,都想搶近來仔細看一看。

  「惡貫滿盈了!……」大家痛快地叫著說,「犯了罪,誰也不會饒恕他的!……傅家橋從此少了一個大禍根……」

  「今天鄉長說的是公道話,……」有人喃喃地說,「別人捉不到兇手,給他捉到了,也虧得他呵……」

  大家擁擠著,過了橋,不久就到了傅家橋的祠堂。

  祠堂裡外已經很擁擠,聽見說鄉長帶著兇手來了,終於勉強地讓出一條路來。

  大門內是個極寬大的走廊,兩邊有門通到樓上的後臺和院子中央的戲臺。傅青山和黑麻子,孟生校長帶著阿如老闆從左邊的小門上去到了戲臺上。

  擁擠在戲臺周圍,兩邊走廊和正殿上的人群,立刻起了嘈雜的呐喊:

  「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戲臺上已經坐滿了人:是保長,甲長和一些老人,其中有阿浩叔,阿品哥,阿生哥……傅青山把阿如老闆推倒在臺上。阿如老闆朝著大殿跪著,低著頭,動也不敢動。

  「全在那裡了,」阿波哥把華生拉到一旁,極低聲的說。「不要大意,今天傅青山很可疑,留心他出花樣……我已經派了十幾個人埋伏在後臺了……」

  「你我站在台前,緊急時跳上去……」華生說著,和阿波哥擠到了戲臺前兩個角落裡。

  傅青山首先和臺上的人打了招呼,然後站到戲臺的前方,往四處望了一望,接著拍了三下掌。

  人群漸漸靜默了,大家用腳尖站著,伸長著頭頸,一齊望著他。

  「我把兇手提來了,」他仰著頭,大聲地說,「聽大家辦……」

  「殺!殺!殺!……」人群呐喊起來。

  傅青山重又拍著掌,待大家靜默後,他又說了下去:

  「我們要他償命!……」

  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國有國法,家有家法,天羅地網,插翅難飛!……」他擺動著頭。

  台下又接著一陣呐喊。

  「我們開祠堂公斷,要存心正直,不可偏袒一絲一毫,讓兇手死而無怨!所以……我們要照老規矩,先向祖宗發誓!……」

  臺上的人連連點著頭,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這話有理!……這是老規矩!……」

  「臺上的人跪下,」他說著首先遠遠對著大廳跪了下去。「台下的人低著頭……」

  臺上的人全跪下了,台下的人都低下了頭。可怕的靜默。過了一刻,傅青山捧著一張黃紙,大聲地念了起來:

  「本祠子傅青山,率領族人長幼老弱,俯伏在地,謹告祖先,自遠祖創基以來,本族子孫,世代興旺,士農工商,安居樂業,男女老少,孝悌忠信,從無禍延子孫,罪當誅戮……今茲不幸,忽遭大禍,來此開議,驚擾祖先。尚祈在天之靈,明鑒此心,杜根絕禍,為子孫世世造福。青山等倘有心存不正,挾嫌懷私,判斷不公,即屬死有餘辜,」他忽然仰起頭來,緊蹙著眉頭舉起右手,提高了喉嚨:「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群眾一齊舉起手來叫著。空氣給震動得呼嘯起來,接著半空中起了低聲的回音,仿佛有不可計數的鬼魂在和著。

  「斷子絕孫!」

  宣誓完結了。傅青山把那張黃紙焚燒在臺上,然後顯得非常疲乏的樣子,頹唐地站了起來,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喘著氣。隨後他從衣袋裡摸出一隻金表來,皺著眉頭,望了一望。

  「九點鐘了,」他說。「我們先來問證人: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豐泰米店長工!」

  「鄉長說,先問證人!」黑麻子大聲叫著:「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豐泰米店長工,都到臺上來!」

  台下起了喧嘩,有的在找人,有的在議論。

  「這裡都是男人,哪來女人!」有人這樣叫著。

  「到外面去找來,到家裡去喊來!」有人回答著。

  葛生哥首先踉蹌地走上了戲臺,低著頭,勉強睜著模糊迷朦的眼睛,靠著角上的一個柱子站著。

  接著豐泰米店的長工上來了。他面如土色,戰慄著身子,對著臺上的人行了一禮,便站在葛生哥的後面。

  台下立刻起來了一陣嘈雜聲。

  「正是他!正是他!他和阿如老闆一道去的!……」

  「彌陀佛什麼事呀?……可憐他沒一點生氣……」

  華生正對著葛生哥的柱子站著。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葛生哥的面孔,覺得他又蒼白又浮腫,眼珠沒一點光彩,眼皮往下垂著,兩手攀著柱子,在微微地顫抖,仿佛要倒下去的樣子。

  華生心裡不覺起了異樣複雜的情緒,像是淒涼,像是恐怖,像是痛苦,又像是絕望……

  突然間,他憤怒了。

  「全是這些人害他的!」他暗暗地叫著說,翕動著嘴唇,發出了低微的聲音。

  他阿哥是個好人,誰都承認的,但是他為什麼今天弄到這樣的呢?他可記得他阿哥年青時也是和他現在一樣地強壯結實,有說有笑,是一個活潑潑的人,有用的人。十幾年前,他阿哥一個人能種許多畝田,能挑極重的擔子,能飛快的爬山過嶺,而且也不是沒有血氣的人,也常和人爭吵鬥氣,也常常拔刀助人,也常常愛劈直,愛說公道話。但是現在,他完全衰弱了,生著病,沒一點精神,不到五十歲的人,看來好像有了七八十歲年紀,做人呢,雖然仍像以前似的肯助人,為人家出力,但已經沒有一點火氣,好像無論誰都可以宰割他一樣。

  他怎樣變得這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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