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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好了,好了,阿覺哥,」阿曼叔也接著說,「彌陀佛是家長,他的話為憑……就放了華生吧……」

  「就看你們兩位面孔了,」黑麻子說著轉過頭去,對著隊丁,「我們回去!」

  隊丁立刻把繩松了。華生憤怒地一直向黑麻子撲過去,卻被葛生哥和阿曼叔抱住了腰和背。

  「打!……打!……打!……」群眾中有些人在叫著,擋住了黑麻子的去路。

  「做什麼吧,華生!」葛生哥叫著,「你讓我多活幾天吧!——走開!走開!」他對著群眾叫著。「大家讓我多活幾天——聽見了嗎?那是我的事,不關你們!天災人禍還不夠嗎?掀風作浪做什麼!你們要打,就先打我——可憐我呵,老天爺,我犯了什麼罪呀!……」

  群眾靜默了,華生靜默了,歎息在空氣中呻吟著,眼淚湧上了一些人的眼裡,大家低下頭,分開一條路來,讓黑麻子和隊了通過去,隨後搖著頭,一一分散了。

  § 一七

  一連四五天,華生的臉上沒顯露過一點笑容。他只是低著頭,很少說話,沒有心思做事情,但為葛生哥的身體不好,咳嗽又厲害了,他只得每天在田頭工作著,把那未割完的稻全收了進來。

  他受了黑麻子那樣大的侮辱,竟不能反抗,不能報復,他一想到這事情,他的心就像被亂刀砍著似的痛苦。尤其使他哭笑不得的,是他的阿哥竟和這樣相反,他被黑麻子捆了打了,他阿哥卻不問皂白,首先就對黑麻子說好話,答應了捐錢,答應了酒席,還跟著一些惡紳、土棍、流氓、奸商和冒充農人的乞丐背著旗子,放著鞭炮,到十裡外去歡迎官兵來到!

  而那些官兵呢,自從到得傅家橋,就佔據了祠堂廟宇,學校民房,耀武揚威的這裡開槍,那裡開槍,忽而趕走了田頭工作的農人們,推翻稻桶,踏平稻田,平地演習起來;忽而佔據了埠頭,奪去了船隻,隔河假襲起來;忽而攔住街道,斷絕交通;忽而鳴號放哨,檢查行人……幾乎把整個的傅家橋鬧得天翻地覆了。這一家失了東西,那一家尋不到雞鴨;女人和小孩子常常躲在家裡不敢走出去,男人們常常靜默著,含著憤怒在心裡。

  從前很多人想,官兵來了,天下會太平的,所以當時看見華生不肯納捐,給黑麻子打了一場,雖然有點不平,暗中也還覺得華生有點過火。但幾天過後,大家看明白了,並且懊惱著自己不該繳付捐錢。

  「不如喂狗!……」他們暗暗憤恨地說,「狗倒會管家守夜的!」

  他們漸漸不約而同的來看華生了,一則是想給他一點安慰,二則也可申訴申訴自己胸中的鬱積。

  「都是那些壞種弄出來的!我們已經知道是謠言了,他們卻去迎了官兵來!……現在才做不得人了……有一天,」他們咬著牙齒說,「時機一到,決不能放過他們!」

  這些話使華生又漸漸振作起精神來了。他看出了凡是窮人,凡是好人都是同情於他,憎恨那些有勢有錢的壞人的。大家都已經有了一種決心:剷除那些壞人!

  「剷除那些壞人!」華生喃喃地自語說,「是的,剷除那些壞人!……我應該給傅家橋剷除壞人!……」

  然而,什麼時候才能達到這目的呢?阿波哥最先的意見是等待他們自己動搖了再下手。例如當他從前為了軋米的事情,阿波哥說過阿如老闆已經虧空得很多,世界會變的,勸他暫時忍耐著。但是,這幾個月來,並沒有看見他破產;騷亂了一陣,卻開來了官兵,他有傅青山作為靠山,愈加威風了。而傅青山和黑麻子呢,也只看見一天比一天威風起來……

  畢生覺得非先下手不可了。一直等下去,是只有窮苦人吃虧的:收成不好,交租的時候到了,叫窮人怎樣交得出呢?還有這樣捐,那樣稅,這樣欺侮,那樣壓迫,哪裡有完結的一天呢?

  阿波哥現在也有點不能忍耐了。他贊成華生的意見,先發制人:他還希望在十一月裡趕走那些人,因為阿珊和菊香的婚期在十二月裡。

  「我相信菊香終是喜歡你的,」他對華生說,「因為有人在造謠,有人在哄騙,所以她入了圈套。我們的計劃成功了,不怕她不明白過來。那時,她仍是你的。」

  怎樣下手呢?秋琴看得很清楚:只把鄉長傅青山推倒,其他的人就跟著倒了。而這並不是難事,傅家橋的窮人全站在這一邊。只要有人大聲一喊,說不要傅青山做鄉長,大家都會一齊擁出去的……

  「聽說官兵就要開走了,」阿波哥說,「我們且再等幾天,待等他們孤單的時候動手。不要讓他們溜走,我們得把他們扣住,和他們算賬!第一要傅青山公佈各種捐款的數目,第二要阿如老闆退出租谷,還要招認出把死狗丟在井裡——這事情,我已經有了證據,並且後來那個水井也是他填塞的哩,華生!」

  華生一聽到這話,氣得眉毛直豎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呀,阿波哥?」他說。「你既然有了證據,我們早就可以對付他了!」

  「不,華生,」阿波哥說,「我們要和他算總帳的。我還有許多可靠的證據,宣佈出來了,傅青山,阿如老闆,黑麻子,阿品哥等等都是該千刀萬剮的。現在,傅家橋的窮人已經夠恨他們了,推倒他們是容易的。我們一切還得守秘密。」

  華生現在高興地工作了。一天兩天,他在計算著那日子的來到。同時他秘密地在計劃怎樣的發動。

  傅家橋的窮人很多是和華生要好的,尤其是年青人。華生開始去看望他們了。雖然許多人沒明白說要推翻傅青山,但華生只聽到對傅青山一夥人的憎恨的話,有些人甚至表示了要華生來發動,他們願意聽他的指揮去做。

  華生很高興這種表示,但他不說出他心中的計劃。他只勸慰著大家說:

  「我們看吧,總有一天會太平的!」

  幾天過後,晚稻收割完了。農人們開始將稻草一把一把的紮起來,成行成排的非常整齊地豎立在田上。同時兵士們似乎漸漸少了。他們不大出現在路上,每天清晨和夜晚,有些兵士抬著子彈箱和兵器往北走了去。隨後鋪蓋、用具也運走了。

  最後,一天早晨,傅家橋上忽然不息地放起鞭炮和大爆仗來。官長帶著末批的隊伍,封了船隻離開了傅家橋。傅青山那一夥人在兩岸走著,一直送了許多路。

  「啊噓……啊噓……現在可清靜了……」大家互相叫著說,開了笑臉,「最好是傅青山那些壞蛋都跟了走,不再回來啊!……」

  「不遠了,」華生心中回答著。

  他現在愈加忙碌了。什麼事情都不給葛生哥和葛生嫂知道。常常清早和夜晚都在外面,連葛生哥也找他不到。

  「華生又變了,」葛生哥喃喃地說,「年輕人真沒辦法。」

  「我老早說過的了,這樣大年紀,應該早點給走親的呀!」葛生嫂又埋怨了起來。

  但是幾天過後,傅家橋也跟著變了。它的外表仿佛是平靜的,內中卻像水鍋裡的水在鼎沸,幾乎每個人的心裡都充滿了憎恨和憤怒。

  「晚稻割起來了,阿如老闆又要來收租了!今年收成這樣不好,怎樣交得出呢?」

  「不要說交租了,連活也活不下去了!」

  「唉,真的,我們還能活下去嗎?」

  到處都聽見這樣的話。

  葛生嫂並不懂得這話的來源和作用,但她一聽見就立刻叫起來了。

  「真的,我們還能活下去嗎?這樣的日子:天災人禍,接二連三的來!我們得想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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