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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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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華生,」明生推著他說,「我們一道走吧,換一個地方再來想法對付……現在走開再說……這裡不是好玩的,後面就是海口呀……」 「明生的話不錯,」葛生哥接著說,「先走……」 「我不走!不是有人說不是東洋人,是共……」 「我看你們回家商議吧,」阿波哥插入說,「走也好,不走也好,從長計議。我是不走的,單身漢,祖墳在這裡。」 「可不是,阿波弟,」葛生哥感動地說,「就是為的這個,我也不想走呢……華生,快點回家吧,你不走,就大家不走,諒你阿嫂也捨不得丟棄那破屋的……她是女人家,這時留在家裡,你該曉得她在怎樣著急……」葛生哥說著滿臉都是皺紋,額上濕漉漉地出了汗。 華生終於苦惱地跟在後面走了。 「明天一早再來看你,」他回頭對阿波哥說。 「我去看你吧,」阿波哥在門口回答著。 葛生哥搖了一搖頭,喃喃地自語說: 「年青人真沒辦法……一點小事,怪我不著急,這樣緊急,卻說明天……」隨後他提高聲音說:「走得快一點吧!華生……」 但是華生只是緩慢地走著,一路上這裡望望,那裡看看。 他看見靠近街頭起,真的有些人家在搬了:挑箱子的,背被包的,挾包裹的,抱孩子的……攙老人的,慌慌張張,連頭也不敢抬起來,全向橋西溜走了,一點聲音也沒有。 從前連一根草也不願捨棄的人,現在把許多寶貴的東西丟著逃走了;從前穿得好,吃得好,現在故意扮得蓬頭跌足的窮人模樣,不以為恥了;從前橫暴恣肆作威作福,現在低聲下氣,乞助求援了…… § 一六 時光在恐怕和紛擾中一天天艱苦地挨了過去。直到第六天,傅家橋已經走了一大半,還不見有什麼意外發生。村莊、田野、房屋、道路、以及蜿蜒的河水、起伏的山嶽都安靜地躺著。甚至那些被丟在田野上、草坪上的稻穀和一切東西,也都原樣的擺著,沒有看管的人,也沒有偷盜的人。大家今天伯明天,早晨怕夜晚,好像大禍馬上就要到來似的,幾乎連氣也不敢透。 但是第七天下午,傅家橋忽然蘇醒了。 從前不曉得逃到哪裡躲在哪裡的人,出來了很多,而且歡天喜地到處跑。 「鄉長出來了!……鄉長出來了!……」一路上有人叫著。「開門!開門!天下太平!」 鄉長傅青山果然到了街上,前後簇擁著許多人。他似乎比以前瘦削了許多,但滿臉露著得意的微笑,從黑眼鏡的玳瑁邊外望著人,不時微微點著頭。他一手支著黑漆的手杖,一手頻頻摸著八字鬍須。他走得很慢,這裡停一停,那裡息一息。 在他周圍的是一些保長、年老的阿金叔和阿浩叔、孟生校長、黑麻子溫覺元、阿如老闆、他的兒子阿珊,都穿著整齊的長袍馬褂,嚴肅的面色中帶著一點喜悅,仿佛是去參加什麼莊嚴的宴會似的。 前後走著四個保衛隊丁,全副武裝,精神抖擻。 他們靜默地走完橋東的大街,便過橋往西循著大路兜了一個小圈子,然後又沿著橋東的河岸朝葛生哥的屋外走了去。 傅家橋立刻顯得熱鬧了。家家戶戶開了門。幾天來像地鼠似的躲藏著的男女老少,全從屋子裡溜了出來。 「怎麼樣呀?……」許多人低聲的問。「不要緊了嗎?……」 「不看見鄉長在笑嗎?」有人低聲的回答。 「呵,呵……菩薩保佑……」 鄉長走過後,大家就便趕忙開始工作了:田野上,草坪上,埠頭上,立刻忙碌了起來。 葛生哥一家人正在家裡悶坐著,忽然聽得外面鬧洋洋,同時看見鄰居們全跑出去,也就一齊跟了出去。 葛生嫂一手抱著小女兒,一手牽著大兒子,一路叫著: 「天呀!現在見到天日了!……七天來,比坐地牢還難受呀!……天曉得我們怎麼過的!……天曉得……」 葛生哥沉默著,加了許多皺紋的臉上也露著喜悅的神情,直至鄉長的隊伍走近來時,他低聲的說: 「我老早說過,老天爺會保佑的——不要做聲,鄉長來了!……」 華生一直從人群中擠了過去,站在一塊貼近大路的石頭上望著。他知道來的是些什麼人。他討厭他們,但他想知道他們做些什麼。 他遠遠地望見那一群人穿著整齊的衣服和嚴肅的面孔,就不禁暗暗發笑起來。過去的狼狽情形,現在可還深刻印在他的腦子裡。尤其是那漸漸走近來的雄赳赳的保衛隊丁,使他記起了那塊浮在水面的牌子。 「我們年年出了不少捐錢,謠言一來,他們先跑,這時卻耀武揚威的保護著那班人!……」 華生不覺憤怒起來,睜大了眼睛,正朝著在下面走過的保衛隊丁的臉上射著厭惡的目光。 但他們沒有留心,在他們後面的人們卻注意到了。華生看那一群可惡的人,本來露著喜悅而莊嚴的神情的,走近他的時候,都故意做出了種種的醜態。 第一個是阿如老闆。到得華生身邊,他故意仰起頭來,翻著眼珠朝著天,露著不清看他的神情,而同時卻又挺著大肚子,緩慢地用手撫摩著,表示出他的驕傲。 第二個是黑麻子溫覺元,偏著頭,朝著華生這邊,不時射出狡猾的眼光到華生的臉上,又不時噘嘴,蹙著鼻子,現出兇惡的神情,用大拇指緩緩地點著其他的手指,仿佛在計算什麼刻毒的計策似的。 後面是阿浩叔,一路搖著頭,像在對華生歎息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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