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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你真關心呵,彌陀佛!」說話的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親,六十幾歲了,比阿方還瘦。

  「那裡的話,阿曼叔。」葛生哥支著鋤頭,說。「我們的心血全在這田裡,怎能不關心。你看你這樣老了,也還要出來呢,何況我這樣年紀……」

  「你說得是,彌陀佛,我們的心血全在這田裡,唉!……」阿曼叔說著搖起頭來,戰慄著兩唇,顯得很頹唐的模樣。「阿方的心血也全在這田裡,可是,他年紀輕輕,比我先走了,無兄無弟,弄得我今天不得不出來……」

  「但願你加壽了,阿曼叔……」

  「加什麼壽呵,彌陀佛,我這樣年紀早該走了,愈活愈苦的。老天爺真不公平,我兒子犯了什麼罪啊……」

  「可不是犯了什麼罪呵,連我那第二個兒子也收了去……唉,什麼也不懂,什麼也懂得,真好玩……」葛生哥說著,眼眶裡有點潤濕起來了。

  「過去了,還想他做什麼!」華生插了進來。「你看,稻活了!」

  葛生哥這才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稻田裡。

  稻果然活了,抬起了頭,挺直了莖葉,濕漉漉的像在流著眼淚,像在回憶著幾天陷入在奄奄一息的絕望中的情景。

  「怕不到一半呵……你們看,這些沒有希望了。」葛生哥說著,指著許多完全枯萎了的稻。

  「有幾成也算夠了,彌陀佛,」阿曼叔勸慰著葛生哥也像勸慰著自己似的說。

  「可不是,譬如一成也沒有,譬如我們也遭了……」葛生哥忽然把話停住了。他想竭力推開那襲來的陰影。「看呵,這些活著的稻不曉得多麼喜歡呵,只可惜不會說話……華生,你把水溝全關緊了吧?」

  「全關緊了。」

  「看看有沒有漏洞?」

  「沒有。」

  「再看一遍也好,小心為是。」葛生哥對阿曼叔點了點頭,往岸邊巡視了去。華生在後面跟著。

  「這樣很好,華生。正是一點也不能讓它有漏洞。你原來是很聰明的。做人和這水溝一樣,不能有一個漏洞。倘使這水溝沒關得好,只要有一個指頭大的漏洞,過了一夜這塊田裡的水都幹了。所以大事要當心,小事也要當心。我們的父親是最謹慎小心的,他常常對我說:『差以毫釐,失之千里』,做人要是有了一個小漏洞,也就會闖下大禍,一生吃苦的……」葛生哥停住腳,休息了一會兒,隨後又轉過身來對著華生歎息似的說:「我這次算逃脫了,華生,但是我精力太不濟,還不曉得能拖延多少時候……你很能幹,又年輕,只有希望你了,我已經不中用……唉,我心裡很不安,到現在沒有給你成大事,不是我不關心,實在是東家的租太重,負的債又拔不清,但是我現在打定主意,不再拖延了,我要趕快給你成了大事……遲早在明年二月月底初。我們家裡的幫手太少了,以後怕要你獨自支撐起來,你阿嫂也不大能幹,弟媳婦應該是個又能幹又有德性的。哎,你那時真快活!……」

  葛生哥忽然微笑了一下,同時額角上掛著汗珠,筋絡綻了起來,顯得非常疲乏的樣子,緊緊地靠著鋤柄。

  華生扶住他的手臂,感動得眼眶潤濕起來。他心中又淒涼又羞慚又感激,低著頭說不出一句話,過了許久,他才回答說:

  「你還要多休息幾天,阿哥,田裡的事情,我會管的……」

  隨後,他就扶著葛生哥慢慢走回了家裡,葛生哥的身體真的太差了,華生從來沒看見過他這樣的疲乏。他扶著他的手臂,兩腳還是放不平穩,把整個的重量落在阿弟的手臂上,仿佛就要倒下去似的。華生很明白他的脾氣,只要他有一分精神,一分氣力,他也要掙扎的,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肯依靠別人。現在明明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希望了,所以說出那樣的一場話來,好像還在恐懼著活不到明年二月的模樣。華生不覺起了一陣恐怖。

  一直到現在,他可以說是快活的。雖然從小就失了父母,他卻有一個和父母一樣的阿哥。他雖然歷來就幫著阿哥工作,然而他是無憂無慮,一切責任都由阿哥負擔,一切計劃都由阿哥做主的。有時他不高興,或者反對他阿哥的意見,他甚至可以逍遙自在的旁觀著,不負一點責任。但是以後呢?倘使他的阿哥真的……

  他反對他阿哥做人的態度,他常常埋怨他,不理他,有時甚至看不起他。他相信倘若什麼事情都由他做主,阿哥依他的話去行,他們就不會處處吃虧,處處受人欺侮,或許還不至於窮到這樣。他阿哥的行為幾乎是太和人家的相反了。人家都是損人利己的,他只損己利人。人家是得寸進尺的,他只是步步退讓。人家作威作福,他低聲下氣。給人家罵也罷打也罷,他決不還手,也不記在心裡。無論他對誰怎樣好,沒有誰把他放在心裡,只換得一個滿含著譏笑的名字:彌陀佛!他上次為什麼和他爭吵呢?也就是為的這個。倘若他是阿哥,而阿哥變成了他的阿弟,他和阿如老闆的事情就決不肯如此休場。只要有一次,他相信,打出手,占了勢,誰也不敢再來欺侮他們。然而他阿哥不,只是受委屈,自願受委屈。他老早就恨不得比他大上幾歲,一切得自己做主了。但是,倘若他阿哥真的永久撒了手,把一切放在他手裡呢?

  現在他覺得害怕了。他到底沒負過什麼責任,一切都茫然的。雖然是一個小小的鄉村,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麼人都有,什麼事情都會發生,他將怎樣去應付呢?做人不可有一個漏洞,一點小事會闖下大禍,這是他的阿哥剛才所說的。他怎樣知道這個那個會闖下大禍呢?照著他阿哥那樣的事事忍耐,樣樣讓步嗎?他不能。照著他自己的脾氣,一拳還一拳,直截了當嗎?這顯然是要闖禍的。倘若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倒也罷了,然而他的責任卻又那樣重。他還得負起一家的責任……

  阿哥說他應該有個能幹幫手,他也覺得這是必需的。不但在做事上,就是在心境上,生理上,他現在也很需要了。結了婚,也許他那時就會更老成,精明,有勇氣的吧?但是阿哥將給他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他已經知道了他想和誰結婚嗎?有什麼人對他阿哥說過他和菊香要好嗎?他顯然不知道,這事情除了他和菊香以外,怕只有阿英聾子知道的。現在,他阿哥準備要給他娶親了,他要讓他知道?誰對他去說呢?他會不會答應?他覺得很少希望。他阿哥是個安分的人,他決不想和比他家境更好的人配親。即使贊成,他也不會提出去。在人家可能的事情,他是不肯做的。菊香的父親不會答應,誰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從來就看不起無錢無勢的人,從來就只想去攀那些有錢有勢的鄉長老闆們。和他一樣家境的人家,他尚且不肯把女兒相許,他怎會配給比他更不如的呢?不用說,即使他阿哥有勇氣向朱金章提起親事,那也是沒有希望的……

  華生心裡非常的苦惱,他把葛生哥扶到家裡,把他按倒床上叫他躺下後,便獨自往外面走了去,一面默想著。但他的思想很紊亂,一會兒想到菊香和她的父親,一會兒想到阿如老闆和阿珊,一會兒想到傅青山和黑麻子……葛生哥病前病後的印象和他的話,又時時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走著,忽然發現自己到了街的東頭,將近菊香的店鋪門口了。這使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他想不起來剛才從哪條路上來的。

  但是他現在雖然走到了菊香的店鋪門口,他的心在突突地跳著,他的腳步卻沒有停留,一直走了過去。

  以前當他和菊香並沒有發生特殊感情的時候,他幾乎是天天在她的店堂裡的,只要他有空閒。他那時很坦白,當著眾人有說有笑,完全和在自己的家裡一樣。這原是傅家橋的習慣,街上有消息可聽,有來往的人可看,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事做的時候都到街上來,隨便哪一家店堂都可以進去坐著。華生從來沒有想到避嫌疑,也從來沒有想到人家對他起疑心。但自從他和菊香要好以後,他們倆都不知不覺忌憚起來了,常常總覺得像有人看出他們的破綻似的,像有人在特別注意他們似的。因此他們愈要好愈相思卻愈加疏遠了。只有當虎疫盛行的時候,菊香和她的弟弟染著這可怕的病的時候,他來看她的次數最密,一則是勇氣和憂愁鼓動著他,二則那時街上的行人也絕了跡。但現在可不同了,菊香的病已好,而街上又熱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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