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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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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這幾天會落雨嗎,阿哥?」華生不耐煩地問著。 葛生哥搖了一搖頭。 「那末,收成呢?」華生問。 「靠不住……」 「明天,你自己來吧,白費氣力的事情,我不幹了!」華生叫著說。「明知道沒有用處,還天天車水做什麼呀……你老是這樣不痛快……」 「說不定老天爺會可憐我們好人的……」葛生哥說著,憂鬱地抬起頭來,望著天空,喃喃地像在祈禱似的。 「哼!……」華生從鼻子裡哼出聲音來後,忽然停了口,輕蔑地望瞭望葛生哥。 「老天爺有眼,我們早就不會弄得這樣了!」他暗暗的想。「這是惡人的世界!」 他立刻記起了許多壞人來,尤其是阿如老闆和鄉長傅青山,他們都是壞人,而他們都有錢有勢。老天爺果真有眼嗎?為什麼好人全窮困著,全受惡人欺侮壓迫呢?……荒年到了,餓肚子的是誰呢?阿如老闆和傅青山那一類人顯然是受不到影響的,他們有租子好吃,就是荒年,佃戶們也不能拖欠他們的租子的;過不來日子的是窮人,是阿英聾子,阿波哥,和他們兄弟…… 「老天爺果真有眼嗎?」他咬著牙齒,暗暗的說。 然而葛生哥卻相信著老天爺有眼的。果報不在眼前,就在未來,不在這一世,就在來世,活著不清楚,死後自然分明,誰入地獄,誰上天堂,至少閉上眼會知道的。荒年到了,就是老天爺要罰人。這是一個齷齪的世界,犯罪作惡的人自然太多了,所以要來一場大災難,一網打盡。但是,好人是會得到庇護的。他從出世到現在,幾十年來不曾做過一件虧心事,甚至任何壞的念頭也不曾轉過。他相信他會得到老天爺的憐憫…… 因此河水雖然無法可車了,葛生哥還是每天清晨照例的踱到河邊去,望望天,望望稻田,望望河底。他的心在戰慄著,當他看見河水一天比一天乾涸起來,稻田裡的泥土漸漸起了裂痕,筆直的稻稈漸漸低下頭來的時候。然而同時他的腦子裡卻充滿了奇怪的思想。他覺得這是可能的,倘若老天爺憐憫他,在白天,不妨在他的田上落下一陣牛背雨來,救活了他的晚稻;在夜晚,他不妨用露水灌足了他的稻根;或者他竟使稻田中央湧出泉水來;或者,他用手一指,使晚稻早早開花結穗起來……無論怎樣也可以,他覺得,老天爺的神力是無邊的。 葛生哥這樣想著,每次失神地在田塍上來去的繞著圈子,許久許久忘記了回家。 「你發了瘋了嗎?」葛生嫂又埋怨了起來。「田幹了就幹了,多去看望做什麼呀?再過幾天,連吃水也沒有了,看你怎麼辦?」 「河水幹了,我有什麼辦法……」 「你昏了頭了!」葛生嫂叫著說。「你白活了這許多年!到現在還不去掘井,吃的水只剩了一缸半了,有幾天好用呀?……」 葛生哥忽然給提醒了。 「你說得是,說得是!……」他高興的說。「我真的糊塗了……我們老早就該動手了……你為什麼不早幾天說呢?……」 正當陽光最強烈的時候,葛生哥背著鋤頭、鏟子、釘耙,提著水桶、畚箕,到河邊去了。華生相信這是最實際的辦法,也立刻跟著去工作。他們在河底裡看定了幾個地方,希望能夠找出一個泉源來。 葛生哥的身體近來似乎更壞了,老是流著汗,氣喘呼呼的,接著就是一陣咳嗆,不能不休息一會。但華生卻怎樣用力工作著,沒有一滴汗。 「你休息吧,讓我來。」他看見葛生哥非常吃力的樣子,就時時這樣說著。 但葛生哥卻不願意多休息,他待咳聲完了,略略定一定神,又拿起了鏟子或鋤頭。這工作最先是輕鬆的,起溝,汲水,扒碎石,掘鬆土,到後來漸漸艱難了,水分少了。華生蹲在洞裡掘著土,葛生哥站在洞外一畚箕一畚箕的用繩子吊了出來。 「呼吸怎麼樣?太潮濕了吧?這比不得水田,你出來休息吧,」葛生哥時時在洞口問著。「慢慢的來,不要心急,明天就可以見到水了,家裡的也還多著……」 「又是慢慢的來,什麼事情都是慢慢的來……」華生喃喃地自語著。但看見葛生哥扯繩索的手在戰慄,他也就歇了下來,而且決計回家了。 第二天,傅家橋又熱鬧起來,大家都開始在河底掘井了。女人和小孩也很多來參加這工作。有些地方甚至還有魚可捕。他們把傅家橋的河道分成了更多的段落,一潭水,一段幹的河底,遠遠望去,仿佛花蛇的鱗節,一段明亮一段陰暗。 華生看見葛生哥疲乏了,又提議停止了工作,循著河灘向橋頭那邊走去。 他們這一段裡的人比較的少,前後約有六七處,一半還是住在河的西北方的人,河東北,和華生貼近住著的有黃臉立輝和瘦子阿方。第二段,靠近橋頭的人就多了,每隔一二丈遠掘著洞。那裡有阿波哥和他的妻子。 華生緩慢地走著,一路和大家打著招呼。 「你們掘到了水源嗎,華生?」有人這樣問。 「還沒有呢。」華生口答說。 「有架機器就好了,一點不費力,我看見過掘井的機器……真快……」 「哪怕你怎樣聰明,機器造到怎樣多,」另一個人插入說,「天不落雨,總是沒辦法的……」 「那自然,這就只有靠老天爺了……」 華生沒做聲,微笑地走了過去。到得阿波哥面前,他看見阿波嫂很吃力,便搶了她手中的鋤頭,幫著阿波哥工作起來: 「你休息一會兒吧,阿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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