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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這還了得!這還了得!」她大聲地叫著說,「金剛投胎的!金剛投胎的!……怎麼提的呀……不會腳夾縫裡也吊上一條……」

  「嗤!你這瘋婆子!說話好粗……」有人提高著喉嚨說,在她面前揮了一揮手。

  但是她沒聽見。她走到菊香面前,看見她驚異得出了神,笑嘻嘻地附著她的耳朵說:

  「嫁給他吧……這樣好的男人,哪裡去找呀……」

  「哈哈哈……」兩旁的人聽到阿英這些話,拍著手笑了起來,都把眼光轉到了菊香的臉上。

  菊香的臉色通紅了。她罵了一聲「該死的瘋婆」,急忙羞慚地擠出了人群,避到北頭的岸上去。

  岸上的和水裡的隊伍很快地往北移動著。將到傅家橋橋頭,就有人在那裡撒下了許多網,攔住著魚的去路。於是這裡的收穫更多了:紅鯉魚,烏鯉魚,鯽魚,甲魚,鳳尾魚,小扁魚,螃蟹,河蝦,鰻,蟮魚;紅的,黃的,白的,黑的,青的;大的,小的,長的,圓的,生滿了苔蘚的,帶著卵的……一籃一簍的上了岸。

  捕魚的隊伍過去的河面,滿是泡沫和污泥,發放著刺鼻的臭氣,許久許久不能澄清下去。

  太陽猛烈地曬著觀眾的頭面,連衣服都像在火上烘著一般,也不能使觀眾躲了回去。菊香的白嫩的後頸已經給烈日炙得排紅而且發痛了,仍站立在岸上望著。直至他們過了傅家橋的河面許多路,她才跟著大部分的觀眾走回家裡來。

  但傅家橋的觀眾雖然逐漸退了,兩岸上又來了別一村的新的觀眾。叫聲笑聲拍手聲一路響了過去,直至天色將晚,到了指定的路線的終點。

  沒有比這再快樂了,當華生和許多人掮著扛著挑著抬著許多的魚兒回來的時候。他在水裡又涼快又好玩,而又獲得了極大的榮譽。不但是捕魚的隊伍中的老前輩和所有的同伴稱讚他,傅家橋的觀眾對他喊彩,連其他村莊的人都對他做出了種種欽佩的表示。

  他們的首領阿全哥,特別把華生的那條十幾斤重的大鯉魚用繩子串了,叫兩個人在隊伍面前抬著,給華生的肩膀上掛著一條寬闊的紅帶在自己面前走著。一路走過許多村莊,引起了人家的注意。

  「啊唷!好大的一條魚,我的媽呀!」見到的人就這樣叫了起來。

  「是誰捉到的呀?」

  「傅家橋的人呢!」

  「那是誰呀?——那個掛著紅帶子的!」

  阿全哥的黑色的臉上滿露笑容,大聲回答說:

  「我們的華生呀!」

  「真了不起……」

  「你們沒看見他怎麼捉的呢?……」後面的人接了上來,得意地把華生捕這條魚的情形講給他們聽。

  聽的人都驚異地張大了口,駭住了。

  當他們回到傅家橋橋西,各自散去的時候,十二個人在阿全哥的屋前草地上坐下了。阿全哥把魚分攤完了,提議把這十幾斤重的大魚也給了華生。

  「今天華生最出力,不但使我們得到了加倍的魚,也給傅家橋爭來了極大的面子……」

  華生快樂地接受了。阿全哥仍叫人一直抬到他的家裡去,此外還有滿滿的兩籃。

  華生向家裡走回的時候,一路上就分送了許多魚兒給他要好的朋友。其中三個人所得的最特別:阿波哥的是一條七八斤重的鯉魚,阿英聾子的各色各樣的魚都有,菊香的是一對光彩閃明最活潑玲瓏的小鯉魚。那一條最大的鯉魚他要留到明天晚上請幾個朋友到他家裡來一道吃。

  阿英聾子接到他的禮物以後更瘋狂了,她從來不曾有過許多的魚,她把它們曬了,醃了,醉了,要一點一點的吃過年。每次當她細細地嘗著魚兒的時候,她總是喃喃地自言自語的說:

  「大好佬……傅家橋出大好佬了……」

  菊香一接到禮物的時候,滿臉又通紅了,她心中又喜歡又驕傲。她用玻璃缸子把它們養著,一天到晚望著。

  「捉大陣」一連接續著三天,傅家橋上的人幾乎全嘗到了魚的滋味。華生分得最多也送得最多。

  天仍沒有一點下雨的意思,河水愈加淺了。大家雖然焦急得異常,但一看到一頂一頂的網兒出去,一籃一簍的魚兒回來,又露出了笑臉,紛紛講述著華生捕魚的本領。

  華生太興奮了。他的精力仿佛越用越多起來,每天晚上獨自在河邊車著水,仰望著天上閃閃的星兒,高興地歌唱著。

  § 八

  快樂的日子是短促的。它像飛鳥的影子掠過地面以後,接著又來了無窮盡的苦惱的時光。白露過去了,中秋就在眼前,再下去是寒露,是霜降,一眨眼就該是冬天了。現在卻還沒有一點涼意,和在夏天裡一模一樣,在往年,這時正是雨水最多的季節,不是淅瀝淅瀝地日夜繼續著細雨,就是一陣大雨,一陣太陽。但今年卻連露水也是吝嗇的,太陽幾乎還沒出來,沾在草葉上的一點點潤濕就已經幹了。

  河流一天比一天狹窄起來,兩邊的河灘愈加露出得多了。有些地方幾乎有了斷流的模樣,這裡那裡露出一點河底來。農人們的工作加倍地艱苦起來,岸上的水車已經汲不到水,不得不再在河灘上安置下另一個水車,堆起一條高溝,然後再從這裡汲水到岸上去。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到處都充滿了恐怖的空氣。這恐怖,不但威脅著眼前,也威脅著未來,年老的有經驗的人都知道。誰造反呢?沒有人能預先回答,但總之到了荒年,要太平是不可能的……

  現在已經到處鬧嚷嚷了。這裡那裡開始把河道攔了起來。最先是一區一區的各自封鎖,隨後是一鄉一鄉的劃開,最後連在同一個鄉村之間也照著居民分佈的疏密攔成了好幾段,四通八達的蛛網似的河道現在完全被切成粉碎了,河面的船隻成了廢物,都在灘上或岸上覆著,表示出這河道已經切斷了生命。

  傅家橋的河道被分成了三段:第一段由東北角上分流的地方起,經過葛生哥那一帶往西北,到平對著河東的一簇樹林為止;第二段經過橋下,平對著河東的鄉公所樓屋;第三段一直到丁字村的南首。第三段最長,後面是曠野;第二段最深,因為這裡靠岸的船隻多,住戶密,常在水淺時挖掘河道;第一段最闊,但也最淺最短,這裡的住戶比較的少。

  水車的響聲漸漸減少了。現在橫在大家眼前的是人的飲料了。稻田還是未來的問題,大家只讓它不太乾燥就算完了事。但這樣仍然無濟於事。太陽是那樣的強烈,即使靜靜地躺著的河水,沒有人去汲它,也看得見它一寸一寸的幹了下去。

  每天清晨,葛生哥和華生走到河邊,沉默地望望河中的水,望望稻田,車了一點水到田裡,就憂鬱地走了回來。

  「不用再來了,這是白費氣力的」華生懊惱地說。「荒年的樣子已經擺在眼前,再過幾天河水全幹了。這晚稻還會有辦法嗎?」

  葛生哥低著頭,沒回答。但是第二天,他又邀著華生到河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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