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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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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要剪一篇《大晚報》上的東西── ◇ 錢基博之魯迅論 ﹙文/戚施﹚ 近人有裒集關於批評魯迅之文字而為《魯迅論》一 書者,其中所收,類皆稱頌魯迅之辭,其實論魯迅之文者,有毀有譽,毀譽互見,乃得其真。頃見錢基博氏所著《現代中國文學史》,長至三十萬言,其論白話文學,不過一萬餘字,僅以胡適入選,而以魯迅徐志摩附焉。于此諸人,大肆訾謷。邇來舊作文家,品藻文字,裁量人物,未有若錢氏之大膽者,而新人未嘗注意及之。茲特介紹其「魯迅論」於此,是亦文壇上之趣聞也。 錢氏之言曰,有摹仿歐文而諡之曰歐化的國語文學者,始倡于浙江周樹人之譯西洋小說,以順文直譯之為尚,斥意譯之不忠實,而摹歐文以國語,比鸚鵡之學舌,托於象胥,斯為作俑。效顰者乃至造述抒志,亦競歐化,《小說月報》,盛揚其焰。然而詰屈聱牙,過於周誥,學士費解,何論民眾?上海曹慕管笑之曰,吾儕生願讀歐文,不願見此妙文也!比于時裝婦人著高底西女式鞋,而跬步傾跌,益增醜態矣!崇效古人,斥曰奴性,摹仿外國,獨非奴性耶。反唇之譏,或謔近虐!然始之創白話文以期言文一致,家喻戶曉者,不以歐化的國語文學之興而荒其志耶?斯則矛盾之說,無以自圓者矣,此於魯迅之直譯外國文學,及其文壇之影響,而加以訾謷者也。平心論之,魯迅之譯品,誠有難讀之處,直譯當否是一問題,歐化的國語文學又是一問題,借曰二者胥有未當,誰屍其咎,亦難言之也。錢先生而謂,鄙言為不然耶? 錢先生又曰,自胡適之創白話文學也,所持以號於天下者,曰平民文學也!非貴族文學也。一時景附以有大名者,周樹人以小說著。樹人頹廢,不適於奮鬥。樹人所著,只有過去回憶,而不知建設將來,只見小己憤慨,而不圖福利民眾,若而人者,彼其心目,何嘗有民眾耶!錢先生因此而斷之曰,周樹人徐志摩為新文藝之右傾者。是則於魯迅之創作亦加以訾謷,兼及其思想矣。至目魯迅為右傾,亦可謂獨具隻眼,別有鑒裁者也!既不滿意于郭沫若蔣光赤之左傾,又不滿意于魯迅徐志摩之右傾,而惟傾慕於所謂「讓清」遺老之流風餘韻,低徊感喟而不能自已,錢先生之志,皎然可睹矣。當今之世,左右做人難,是非無定質,亦于錢先生之論魯迅見之也! 錢氏此書出版于本年九月,尚有上年十二月之跋記雲。 十二月二十九日,《大晚報》的《火炬》。﹙完﹚ 這篇大文,除用戚施先生的話,贊為「獨具隻眼」之外,是不能有第二句的。真「評」得連我自己也不想再說什麼話,「頹廢」了。然而我覺得它很有趣,所以特別的保存起來,也是以備「魯迅論」之一格。 最後是《大美晚報》,出臺的又是曾經有過文字上的交涉的王平陵先生── ◇ 罵人與自供 ﹙文/王平陵﹚ 學問之事,很不容易說,一般通材碩儒每不屑與後生小子道長論短,有所述作,無不譏為「淺薄無聊」;同樣,較有修養的年輕人,看著那般通材碩儒們言必稱蘇俄,文必宗普魯,亦頗覺得如嚼青梅,齒頰間酸不可耐。 世界上無論什麼紛爭,都有停止的可能,惟有人類思想的衝突,因為多半是近於意氣,斷沒有終止的時候的。有些人好像把譭謗人家故意找尋人家的錯誤當作是一種職業;而以直接否認一切就算是間接抬高自己的妙策了。至於自己究竟是什麼東西,那只許他們自己知道,別人是不准過問的。其實,有時候這些人意在對人而發的陰險的暗示,倒並不適切;而正是他們自己的一篇不自覺的供狀。 聖經裡好像有這樣一段傳說:一群街頭人捉著一個偷漢的淫婦,大家要把石塊打死她。耶穌說:「你們反省著!只有沒有犯過罪的人,才配打死這個淫婦。」群眾都羞愧地走開了。今之文壇,可不是這樣?自己偷了漢,偏要指說人家是淫婦。如同魯迅先生慣用的一句刻毒的評語,就就罵人是代表官方說話;我不知道他老先生是代表什麼「方」說話! 本來,不想說話的人,是無話可說;有話要說;有話要說的人誰也不會想到是代表那一方。魯迅先生常常「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免「躬自薄而厚責於人」了。 像這樣的情形,文壇有的是,何止是魯迅先生。 十二月三十日,《大美晚報》的《火樹》。﹙完﹚ 記得在《偽自由書》裡,我曾指王先生的高論為屬「官方」⒂,這回就是對此而發的,但意義卻不大明白。由「自己偷了漢,偏要指說人家是淫婦」的話看起來;好像是說我倒是「官方」,而不知「有話要說的人誰也不會想到是代表那一方」的。所以如果想到了,那麼,說人反動的,他自己正是反動,說人匪徒的,他自己正是匪徒……且住,又是「刻毒的評語」了,耶穌不說過「你們反省著」⒃ 嗎?──為消災計,再添一條小尾:這壞習氣只以文壇為限,與官方無干。 王平陵先生是電影檢查會 ⒄ 的委員,我應該謹守小民的規矩。 真的且住。寫的和剪貼的,也就是自己的和別人的,化了大半夜工夫,恐怕又有八九千字了。這一條尾巴又並不小。 時光,是一天天的過去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也跟著過去,不久就在我們的記憶上消亡;而且都是分散的,就我自己而論,沒有感到和沒有知道的事情真不知有多少。但即此寫了下來的幾十篇,加以排比,又用《後記》來補敘些因此而生的糾紛,同時也照見了時事,格局雖小,不也描出了或一形象了麼?──而現在又很少有肯低下他仰視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的尊臉來,看看暗中,寫它幾句的作者。因此更使我要保存我的雜感,而且它也因此更能夠生存,雖然又因此更招人憎惡,但又在圍剿中更加生長起來了。嗚呼,「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⒅ 這是為我自己和中國的文壇,都應該悲憤的。 文壇上的事件還多得很:獻檢查之秘計,施離析之奇策,起謠諑兮中權 ⒆,藏真實兮心曲,立降幡于往年,溫故交於今日……然而都不是做這《准風月談》時期以內的事,在這裡也且不提及,或永不提及了。還是真的帶住罷,寫到我的背脊已經覺得有些痛楚的時候了!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夜,魯迅記於上海。 【注釋】 ⒂ 見《偽自由書·不通兩種》附錄《官話而已》。 ⒃ 「你們反省著」:或譯「你悔改吧」,是基督教《新約全書》中的話。 ⒄ 電影檢查會:一九三三年三月,國民黨政府成立由中央宣傳委員會領導的「中央電影檢查委員會」,是迫害左翼文藝運動的機構之一。 ⒅ 「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語出《晉書·阮籍傳》:「(阮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歎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豎子,對人的蔑稱,與「小子」「混子」相近。 ⒆ 中權:本指古代軍隊中主將所在的中軍。《左傳》宣公十二年有:「中權後勁。」晉代杜預注:「中軍制謀,後以精兵為殿。」這裡引申為政治中樞,是說當時一些文人在反動當局指使下進行造謠誣陷的陰謀活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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