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准風月談 | 上頁 下頁 |
後記(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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搗毀電影公司,是一面撒些宣言的,有幾種報上登過全文;對於書店和報館卻好像並無議論,因為不見有什麼記載。然而也有,是一種鋼筆版藍色印的警告,店名或館名空著,各各填以墨筆,筆跡並不像讀書人,下面是一長條紫色的木印。我幸而藏著原本,現在訂定標點,照樣的抄錄在這裡── 敝會激於愛護民族國家心切,並不忍文化界與思想界為共党所利用,因有警告赤色電影大本營──藝華公司之行動。現為貫徹此項任務計,擬對於文化界來一清算,除對於良友圖書公司給予一初步的警告外,於所有各書局各刊物均已有精密之調查。素知 貴……對於文化事業,熱心異人,為特嚴重警告,對於赤色作家所作文字,如魯迅、茅盾、蓬子、沈端先、錢杏邨及其他赤色作家之作品,反動文字,以及反動劇評,蘇聯情況之介紹等,一律不得刊行、登載、發行。如有不遵,我們必以較對付藝華及良友公司更激烈更徹底的手段對付你們,決不寬假!此告 ………… 上海影界鏟共同志會 十一,十三。﹙完﹚ 一個「志士」,縱使「對於文化事業,熱心異人」,但若會在不知何時,飛來一個錘子,打破值銀數百兩的大玻璃;「如有不遵」,更會在不知何時,飛來一頂紅帽子,送掉他比大玻璃更值錢的腦袋,那他當然是也許要灰心的。然則書店和報館之有些為難,也就可想而知了。我既是被「揚長而去」的英雄們指定為「赤色作家」,還是莫害他人,放下筆,靜靜的看一會把戲罷,所以這一本裡面的雜文,以十一月七日止,因為從七日到恭逢警告的那時候── 十一月十三日,我也並沒有寫些什麼的。 但是,經驗使我知道,我在受著武力征伐的時候,是同時一定要得到文力征伐的。文人原多「煙士披離純」,何況現在嗅覺又特別發達了,他們深知道要怎樣「創作」才合式。這就到了我不批評社會,也不論人,而人論我的時期了,而我的工作是收材料。材料盡有,妙的卻不多。紙墨更該愛惜,這裡僅選了六篇。官辦的《中央日報》討伐得最早,真是得風氣之先,不愧為「中央」;《時事新報》正當「全武行」全盛之際,最合時宜,卻不免非常昏憒;《大晚報》和《大美晚報》⒀ 起來得最晚,這是因為「商辦」的緣故。聰明,所以小心,小心就不免遲鈍。他剛才決計合夥來討伐,卻不料幾天之後就要過年。明年是先行檢查書報,以惠商民,另結新樣的網,又是一個局面了。 現在算是還沒有過年,先來《中央日報》的兩篇罷── ◇ 雜感 ﹙文/洲﹚ 近來有許多雜誌上都在提倡小文章。《申報月刊》《東方雜誌》以及《現代》上,都有雜感隨筆這一欄。好像一九三三真要變成一個小文章年頭了。目下中國雜感家之多,遠勝於昔,大概此亦魯迅先生一人之功也。中國雜感家老牌,自然要推魯迅。他的師爺筆法,冷辣辣的,有他人所不及的地方。《熱風》,《華蓋集》,《華蓋續集》,去年則還出了什麼三心《二心》之類。照他最近一年來「幹」的成績而言大概五心六心也是不免的。魯迅先生久無創作出版了,除了譯一些俄國黑麵包之外,其餘便是寫雜感文章了。雜感文章,短短千言,自然可以一揮而就。則於抽捲煙之際,略轉腦子,結果就是十元千字。大概寫雜感文章,有一個不二法門。不是熱罵,便是冷嘲。如能熱罵後再帶一句冷嘲或冷嘲裡夾兩句熱罵,則更佳矣。 不過普通一些雜感,自然是冷嘲的多。如對於某事物有所不滿,自然就不滿(迅案:此字似有誤)有冷嘲的文章出來。魯迅先生對於這樣也看不上眼,對於那樣也看不上眼,所以對於這樣又有感想,對於那樣又有感想了。 我們村上有個老女人,醜而多怪。一天到晚專門愛說人家的短處,到了東村頭搖了一下頭,跑到了西村頭歎了一口氣。好像一切總不合她的胃。但是,你真的問她倒底要怎樣呢,她又說不出。我覺得她倒有些像魯迅先生,一天到晚只是諷刺,只是冷嘲,只是不負責任的發一點雜感。當真你要問他究竟的主張,他又從來不給我們一個鮮明的回答。 十月三十一日,《中央日報》的《中央公園》。﹙完﹚ ◇ 文壇與擂臺 ﹙文/鳴春﹚ 上海的文壇變成了擂臺。魯迅先生是這擂臺上的霸主。魯迅先生好像在自己的房間裡帶了一付透視一切的望遠鏡,如果發現文壇上哪一個的言論與行為有些瑕疵,他馬上橫槍躍馬,打得人家落花流水。因此,魯迅先生就不得不花去可貴的時間,而去想如何鋒利他的筆端,如何達到挖苦人的頂點,如何要打得人家永不得翻身。 關於這,我替魯迅先生想想有些不大合算。魯迅先生你先要認清了自己的地位,就是反對你的人,暗裡總不敢否認你是中國頂出色的作家;既然你的言論,可以影響青年,那麼你的言論就應該慎重。請你自己想想,在寫《阿Q傳》之後,有多少時間浪費在筆戰上?而這種筆戰,對一般青年發生了何種影響? 第一流的作家們既然常時混戰,則一般文藝青年少不得在這戰術上學許多乖,流弊所及,往往越淮北而變枳,批評人的人常離開被批評者的言論與思想,筆頭一轉而去罵人家的私事,說人家眼鏡帶得很難看,甚至說人家皮鞋前面破了個小洞;甚至血僨脈張要辱及人家的父母,甚至要丟下筆桿動拳頭。我說,養成現在文壇上這種浮囂,下流,粗暴等等的壞習氣,像魯迅先生這一般人多少總要負一點兒責任的。 其實,有許多筆戰,是不需要的,譬如有人提倡詞的解放,你就是不罵,不見得有人去跟他也填一首「管他娘」的詞;有人提倡讀《莊子》與《文選》,也不見得就是教青年去吃鴉片煙,你又何必咬緊牙根,橫睜兩眼,給人以難堪呢? 我記得一個精通中文的俄國文人 B.A.Vassiliev 對魯迅先生的《阿Q傳》曾經下過這樣的批評:「魯迅是反映中國大眾的靈魂的作家,其幽默的風格,是使人流淚,故魯迅不獨為中國的作家,同時亦為世界的一員。」魯迅先生,你現在亦垂垂老矣,你念起往日的光榮,當你現在閱歷最多,觀察最深,生活經驗最豐富的時候,更應當如何去發奮多寫幾部比《阿Q傳》更偉大的著作?偉大的著作,雖不能傳之千年不朽,但是筆戰的文章,一星期後也許人就要遺忘。青年人佩服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實在更勝於佩服一個擂臺上的霸主。我們讀的是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哥德,這般人的文章,而並沒有看到他們的「罵人文選」。 十一月十六日,《中央日報》的《中央公園》。﹙完﹚ 這兩位,一位比我為老醜的女人,一位願我有「偉大的著作」,說法不同,目的卻一致的,就是討厭我「對於這樣又有感想,對於那樣又有感想」,於是而時時有「雜文」。這的確令人討厭的,但因此也更見其要緊,因為「中國的大眾的靈魂」,現在是反映在我的雜文裡了。 【注釋】 ⒀ 《大美晚報》:一九二九年四月美國人在上海創辦的英文報紙。一九三三年一月起曾另出漢文版。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後停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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