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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篇 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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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俠五義》開篇,即敘宋真宗未有子,而劉李二妃俱娠,約立舉子者為正宮。劉乃與宮監郭槐密謀,俟李生子,即易以剝皮之狸貓,謂生怪物。太子則付宮人寇珠,命縊而棄諸水,寇珠不忍,竊授陳林,匿八大王所,雲是第三子,始得長育。劉又讒李妃去之,忠宦多死。真宗無子,既崩,八王第三子乃入承大統,即仁宗也。書由是即進敘包拯降生,惟以前案為下文伏線而已。複次,則述拯婚宦及斷案事蹟,往往取他人故事,並附著之。比知開封,乃于民間遇李妃,發「狸貓換子」舊案,時仁宗始知李為真母,迎以歸。拯又以忠誠之行,感化豪客,如三俠,即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雙俠丁兆蘭,丁兆蕙,以及五鼠,為鑽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錦毛鼠白玉堂等,率為盜俠,縱橫江湖間,或則偶入京師,戲盜禦物,人亦莫能制,顧皆先後傾心,投誠受職,協誅強暴,人民大安。後襄陽王趙玨謀反,匿其党之盟書于沖霄樓,五鼠從巡按顏查散探訪,而白玉堂遽獨往盜之,遂墜銅網陣而死;書至此亦完。其中人物之見於史者,惟包拯八王等數人;故事亦多非實有,五鼠雖明人之《龍圖公案》及《西洋記》皆載及,而並雲物怪,與此之為義士者不同,宗藩謀反,仁宗時實未有,此殆因明宸濠事⑾而影響附會之矣。至於構設事端,頗傷稚弱,而獨于寫草野豪傑,輒奕奕有神,間或襯以世態,雜以詼諧,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值世間方飽於妖異之說,脂粉之談,而此遂以粗豪脫略見長,於說部中露頭角也。 ……馬漢道,「喝酒是小事,但不知錦毛鼠是怎麼個人?」……展爺便將陷空島的眾人說出,又將綽號兒說與眾人聽了。公孫先生在旁,聽得明白,猛然省悟道,「此人來找大哥,卻是要與大哥合氣的。」展爺道,「他與我素無仇隙,與我合什麼氣呢?」公孫策道,「大哥,你自想想,他們五人號稱『五鼠』,你卻號稱『禦貓』,焉有貓兒不捕鼠之理?這明是嗔大哥號稱禦貓之故,所以知道他要與大哥合氣。」展爺道,「賢弟所說,似乎有理。但我這『禦貓』,乃聖上所賜,非是劣兄有意稱『貓』,要欺壓朋友。他若真個為此事而來,劣兄甘拜下風,從此後不稱禦貓,也未為不可。」眾人尚未答言,惟趙虎正在豪飲之間,……卻有些不服氣,拿著酒杯,立起身來道,「大哥,你老素昔膽量過人,今日何自餒如此?這『禦貓』二字,乃聖上所賜,如何改得?儻若是那個甚麼白糖咧,黑糖咧,他不來便罷,他若來時,我燒一壺開開的水,把他沖著喝了,也去去我的滯氣。」展爺連忙擺手說,「四弟悄言。豈不聞『窗外有耳』?」剛說至此,只聽得拍的一聲,從外面飛進一物,不偏不歪,正打在趙虎擎的那個酒杯之上,只聽噹啷啷一聲,將酒杯打了個粉碎。趙爺唬了一跳,眾人無不驚駭。只見展爺早已出席,將槅扇虛掩,回身複又將燈吹滅,便把外衣脫下,裡面卻是早已結束停當的。暗暗將寶劍拿在手中,卻把槅扇假做一開,只聽拍的一聲,又是一物打在槅扇上。展爺這才把槅扇一開,隨著勁一伏身躥將出去。只覺得迎面一股寒風,嗖的就是一刀,展爺將劍扁著,往上一迎,隨招隨架,用目在星光之下仔細觀瞧,見來人穿著簇青的夜行衣靠,腳步伶俐:依稀是前在苗家集見的那人。二人也不言語,惟聽刀劍之聲,叮噹亂響。展爺不過招架,並不還手,見他刀刀逼緊,門路精奇,南俠暗暗喝采;又想道,「這朋友好不知進退。我讓著你,不肯傷你。又何必趕盡殺絕?難道我還怕你不成?」暗道,「也叫他知道知道。」便把寶劍一橫,等刀臨近,用個「鶴唳長空勢」,用力往上一削。只聽得噌的一聲,那人的刀已分為兩段,不敢進步,只見他將身一縱,已上了牆頭。展爺一躍身,也跟上去。……(第三十九回) 當俞樾寓吳下時,潘祖蔭⑿歸自北京,出示此本,初以為尋常俗書耳,及閱畢,乃歎其「事蹟新奇,筆意酣恣,描寫既細入毫芒,點染又曲中筋節,正如柳麻子說『武松打店』,初到店內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甏,皆甕甕有聲:閑中著色,精神百倍」(俞序語)。而頗病開篇「狸貓換太子」之不經,乃別撰第一回,「援據史傳,訂正俗說。」又以書中南俠北俠雙俠,其數已四,非三能包,加小俠艾虎,則又成五,「而黑妖狐智化者,小俠之師也,小諸葛沈仲元者,第一百回中盛稱其從遊戲中生出俠義來,然則此兩人非俠而何?」因複改名《七俠五義》,於光緒己醜(一八八九)序而傳之,乃與初本並行,在江浙特盛。 其年五月,複有《小五義》出於北京,十月,又出《續小五義》,皆一百二十四回。序謂與《三俠五義》皆石玉昆原稿,得之其徒。「本三千多篇,分上中下三部,總名《忠烈俠義傳》,原無大小之說,因上部三俠五義為創始之人,故謂之大五義,中下二部五義即其後人出世,故謂之小五義。」《小五義》雖續上部,而又自白玉堂盜盟單起,略當上部之百一回;全書則以襄陽王謀反,義俠之士競謀探其隱事為線索。是時白玉堂早被害,餘亦漸衰老,而後輩繼起,並有父風。盧方之子珍,韓彰之子天錦,徐慶之子良,白玉堂之侄芸生,旨意外湊聚於客舍,益以小俠艾虎,遂結為兄弟。諸人奔走道路,頗誅豪強,終集武昌,擬共破銅網陣,未陷而書畢。《續小五義》即接敘前案,銅網先破,叛王遂逃,而諸俠仍在江湖間誅鋤盜賊。已而襄陽王成擒,天子論功,俠義之士皆受封賞,於是全書完。序雖雲二書皆石玉昆舊本,而較之上部,則中部荒率殊甚,入下又稍細,因疑草創或出一人,潤色則由眾手,其伎倆有工拙,故正續遂差異也。 且說徐慶天然的性氣一沖的性情,永不思前想後,一時不順,他就變臉,把桌子一扳,嘩喇一聲,碗盞皆碎。鐘雄是泥人,還有個土性情,拿住了你們,好眼相看,擺酒款待,你倒如此,難怪他怒發。指著三爺道,「你這是怎樣了?」三爺說,「這是好的哪。」寨主說,「不好便當怎樣?」三爺說,「打你!」話言未了,就是一拳。鐘雄就用指尖往三爺肋下一點。「哎喲!」噗咚!三爺就躺于地下。焉知曉鐘寨主用的是「十二支講關法」,又叫「閉血法」,俗語就叫「點穴」。三爺心裡明白,不能動轉。鐘雄拿腳一踢,吩咐綁起來。三爺周身這才活動,又教人捆上了五花大綁。展南俠自己把二臂往後一背,說,「你們把我捆上!」眾人有些不肯,又不能不捆。鐘雄傳令,推在丹鳳橋梟首。內中有人嚷道,「刀下留人!」……(《小五義》第十七回) 且說黑妖狐智化與小諸葛沈仲元二人暗地商議,獨出己見,要去上王府盜取盟單。……(智化)爬伏在懸龕之上,晃千里火照明:下面是一個方匣子,……上頭有一個長方的硬木匣子,兩邊有個如意金環。伸手揪住兩個金環,往懷中一帶,只聽上面嗑歎一聲,下來了一口月牙式鍘刀。智化把眼睛一閉,也不敢往前躥,也不敢往後縮,正在腰脊骨中噹啷的一聲,智化以為是腰斷兩截,慢慢睜開眼睛一看,卻不覺著疼痛,就是不能動轉。列公,這是什麼緣故?皆因他是月牙式樣;若要是鍘草的鍘刀,那可就把人鍘為兩段。此刀當中有一個過隴兒,也不至於甚大;又對著智爺的腰細;又對著解了百寶囊,底下沒有東西墊著;又有背後背著這一口刀,連皮鞘帶刀尖,正把腰脊骨護住。……總而言之:智化命不該絕。可把沈仲元嚇了個膽裂魂飛。……(《續小五義》第一回) 大小五義之書既盡出,乃即見《正續小五義全傳》刊行,凡十五卷六十回,前有光緒壬辰(一八九二)繡谷居士序。其本即取《小五義》及續書,合為一部,去其複重,又汰其鋪敘,省略成十三卷五十二回。末二卷八回則謂襄陽王將就擒,而又逸去,至紅羅山,舉兵複戰,乃始敗亡,是二書之所無,實為蛇足。行文敘事,亦雖簡明有加,而原有之游詞餘韻,刊落甚多,故神采則轉遜矣。 包拯顏查散而外,以他人為全書樞軸者,在先亦已嘗有。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有《施公案》八卷九十七回,一名《百斷奇觀》,記康熙時施仕綸(當作世綸)⒀為泰州知州至漕運總督時行事,文意俱拙,略如明人之《包公案》,而稍加曲折,一案或亙數回;且斷案之外,又有遇險,已為俠義小說先導。至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則有《彭公案》二十四卷一百回,為貪夢道人作,述彭朋(當作鵬)⒁於康熙中為三河縣知縣,洊擢河南巡撫,回京出查大同要案等故事,亦不外賢臣微行,豪傑盜寶之類,而字句拙劣,幾不成文。 其他類似《三俠五義》之書尚甚夥,通行者有《永慶升平》九十七回,為潞河郭廣瑞錄哈輔源⒂演說,敘康熙帝變裝私訪,及除邪教,平逆匪諸案;尋有續一百回,亦貪夢道人作。又有《聖朝鼎盛萬年青》八集,共七十六回,無撰人名,則記康熙帝以大政付劉塘陳宏謀⒃,自遊江南,曆遇奸徒骫法,英傑效忠之事。余如《英雄大八義》《英雄小八義》《七劍十三俠》《七劍十八義》⒄等,其類尚多,大率出光緒二十年頃。後又有《劉公案》(劉墉),《李公案》(李丙寅當作秉衡)⒅;而《施公案》亦續至十集,《彭公案》續至十七集;《七俠五義》則續至二十四集,千篇一律,語多不通,甚至一人之性格,亦先後頓異,蓋歷經眾手,共成惡書,漫不加察,遂多矛盾矣。 《三俠五義》及其續書,繪聲狀物,甚有平話習氣,《兒女英雄傳》亦然。郭廣瑞序《永慶升平》雲,「余少游四海,常聽評詞演《永慶升平》一書,……國初以來,有此實事流傳,咸豐年間有姜振名先生,乃評談今古之人,嘗演說此書,未能有人刊刻,傳流於世。余長聽哈輔源先生演說,熟記在心,閒暇之時,錄成四卷。……」《小五義》序亦謂與《三俠五義》皆石玉昆原稿,得之其徒,則石玉昆殆亦咸豐時說話人,與薑振名各專一種故事。文康習聞說書,擬其口吻,於是《兒女英雄傳》遂亦特有「演說」流風。是俠義小說之在清,正接宋人話本正脈,固平民文學之曆七百餘年而再興者也。惟後來僅有擬作及續書,且多濫惡,而此道又衰落。 清初,流寇悉平,遺民未忘舊君,遂漸念草澤英雄之為明宣力者,故陳忱作《後水滸傳》,則使李俊去國而王於暹羅(見第十五篇)。曆康熙至乾隆百三十餘年,威力廣被,人民懾服,即士人亦無貳心,故道光時俞萬春作《結水滸傳》,則使一百八人無一倖免(亦見第十五篇),然此尚為僚佐之見也。《三俠五義》為市井細民寫心,乃似較有《水滸》餘韻,然亦僅其外貌,而非精神。時去明亡已久遠,說書之地又為北京,其先又屢平內亂,遊民輒以從軍得功名,歸耀其鄉里,亦甚動野人歆羨,故凡俠義小說中之英雄,在民間每極粗豪,大有綠林結習,而終必為一大僚隸卒,供使令奔走以為寵榮,此蓋非心悅誠服,樂為臣僕之時不辦也。然當時於此等書,則以為「善人必獲福報,惡人總有禍臨,邪者定遭凶殃,正者終逢吉庇,報應分明,昭彰不爽,使讀者有拍案稱快之樂,無廢書長歎之時……」(《三俠五義》及《永慶升平》序)雲。 而其時歐人之力又侵入中國。 【注釋】 ⑾明宸濠事:明正德十四年(1519),宗室甯王朱宸濠偽稱奉太后密詔,於南昌起兵叛亂,後兵敗被殺。 ⑿俞樾:參看本卷第219頁注[28]。俞樾將《三俠五義》改名《七俠五義》,並作序。序中所說的柳麻子,即柳敬亭(1587─1890),明末著名說書藝人。俞序關於柳敬亭說《水滸》的記述,本自明張岱《陶庵夢憶》卷五《柳敬亭說書》。潘祖蔭(1830─1890),字伯寅,號鄭奭,清吳縣(今屬江蘇)人,官至工部尚書。撰有《鄭奭詩存、文存》各一卷,編有《滂喜齋叢書》。 ⒀施世綸(?─1722):字文賢,清漢軍鑲黃旗人。曾任泰州知州,後官戶部侍郎、漕運總督,撰有《南堂集》。《施公案》敘寫其有關事蹟,多出附會臆造。 ⒁彭鵬(1637─1704):字奮斯,號古愚,清莆田(今屬福建)人,由三河知縣官至廣東巡撫。撰有《古愚心言》。《彭公案》敘寫其有關事蹟,多出附會臆造。 ⒂郭廣瑞:字筱亭,別號燕南居士,清潞河(今北京通縣)人。哈輔源,滿洲旗人。說書藝人,以專說《永慶升平》而聞名。 ⒃劉墉(1719─1804):字崇如,號石庵,清諸城(今屬山東)人,官至吏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陳宏謀(1696─1771),字汝諮,號榕門,清臨桂(今屬廣西)人,官至湖廣總督、東閣大學士。此處正文「康熙」應為「乾隆」。 ⒄《英雄大八義》:四卷,五十六回。《英雄小八義》系其續集,四卷,四十四回。敘寫東京汴梁宋士公等人故事。《七劍十三俠》,又名《七子十三生》,三集,一八〇回,題「姑蘇桃花館主人唐芸洲編次」。敘寫明王守仁平定朱宸濠叛亂故事。《七劍十八義》,未見,同類書有《七劍八俠十六義》《五劍十八義》等多種。 ⒅《劉公案》:僅見唱本《劉墉私訪大清傳》,四卷,敘寫乾隆時劉墉奉旨查辦國舅、濟南巡撫國泰事。《李公案》,一名《李公案奇聞》,三十四回,題「惜紅居士編纂」。敘寫清李秉衡辦理訟案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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