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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篇 清之人情小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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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裡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裡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寶玉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一面說,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子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子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說,「穿的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春風才至,時氣最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又打著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合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合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覺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看著竹子發了回呆。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忙忙走了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麼來招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總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雪雁聽了,只當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黛玉未醒,將人參交與紫鵑。……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裡哭呢。」……紫鵑聽說,忙放下針線,……一直來尋寶玉。走到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裡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戚本第五十七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然榮公府雖煊赫,而「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故「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第二回) 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鐘夭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麼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可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兒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了,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問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道,(「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聽真。」(……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腸。」……遂一徑出園,往前日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嚈氣,便回了進去,希圖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廠去了。……寶玉走來撲了個空,……自立了半天,別沒法兒,只得翻身進入園中,待回自房,甚覺無趣,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他不在房中。……又到蘅蕪院中,只見寂靜無人。……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談論尋秋之勝;又說,「臨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俊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到是個好題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詞。」眾人聽了,都忙請教是何等妙題。賈政乃說,「近日有一位恒王,出鎮青州。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想這恒王也是第一風流人物了。」……(戚本第七十八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石頭記》結局,雖早隱現於寶玉幻夢中,而八十回僅露「悲音」,殊難必其究竟。比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乃有百二十回之排印本出,改名《紅樓夢》,字句亦時有不同,程偉元序其前雲,「……然原本目錄百二十卷,……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複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友人蓋謂高鶚①,亦有序,末題「乾隆辛亥冬至後一日」,先於程序者一年。 後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末又稍振。寶玉先失其通靈玉,狀類失神。會賈政將赴外任,欲於寶玉娶婦後始就道,以黛玉羸弱,乃迎寶釵。姻事由王熙鳳謀畫,運行甚密,而卒為黛玉所知,咯血,病日甚,至寶玉成婚之日遂卒。寶玉知將婚,自以為必黛玉,欣然臨席,比見新婦為寶釵,乃悲歎複病。時元妃先薨;賈赦以「交通外官倚勢淩弱」革職查抄,累及榮府;史太君又尋亡;妙玉則遭盜劫,不知所終;王熙鳳既失勢,亦鬱鬱死。寶玉病亦加,一日垂絕,忽有一僧持玉來,遂蘇,見僧複氣絕,曆噩夢而覺;乃忽改行,發憤欲振家聲,次年應鄉試,以第七名中式。寶釵亦有孕,而寶玉忽亡去。賈政既葬母于金陵,將歸京師,雪夜泊舟毗陵驛,見一人光頭赤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向之下拜,審視知為寶玉。方欲就語,忽來一僧一道,挾以俱去,且不知何人作歌,雲「歸大荒」,追之無有,「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云:『說到酸辛事,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第一百二十回) 【注釋】 ①高鶚(約1738─約1815):字蘭墅,別署紅樓外史,漢軍鑲黃旗人。曾官內閣中書、翰林院侍讀。撰有《高蘭墅集》《月小山房遺稿》。清張問陶《贈高蘭墅鶚同年》詩注云:「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今傳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其後四十回一般認為系高鶚所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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