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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篇 宋之話本(2)


  說話之事,雖在說話人各運匠心,隨時生髮,而仍有底本以作憑依,是為「話本」。《夢粱錄》(二十)影戲條下雲,「其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真假相半。」又小說講經史條下雲,「蓋小說者,能講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捏合。」《都城紀勝》所說同,惟「捏合」作「提破」而已。是知講史之體,在曆敘史實而雜以虛辭,小說之體,在說一故事而立知結局,今所存《五代史平話》及《通俗小說》殘本,蓋即此二科話本之流,其體式正如此。

  《新編五代史平話》者,講史之一,孟元老所謂「說《五代史》」之話本,此殆近之矣。其書梁唐晉漢周每代二卷,各以詩起,次入正文,又以詩終。惟《梁史平話》始於開闢,次略敘歷代興亡之事,立論頗奇,而亦雜以誕妄之因果說。

  龍爭虎戰幾春秋,五代梁唐晉漢周。
  興廢風燈明滅裡,易君變國若傳郵。

  粵自鴻荒既判,風氣始開,伏羲畫八卦而文籍生,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那時諸侯皆已順從,獨蚩尤共炎帝侵暴諸侯,不服王化。黃帝乃帥諸侯,興兵動眾,……遂殺死炎帝,活捉蚩尤,萬國平定。這黃帝做著個廝殺的頭腦,教天下後世習用干戈。……湯伐桀,武王伐紂,皆是以臣弑君,篡奪了夏殷的天下。湯武不合做了這個樣子,後來周室衰微,諸侯強大,春秋之世二百四十年之間,臣弑其君的也有,子弑其父的也有。孔子聖人為見三綱淪,九法斁,秉那直筆,做一卷書,喚做《春秋》,褒獎他善的,貶罰他惡的,故孟子道是「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只有漢高祖姓劉字季,他取秦始皇天下不用篡弑之謀,真個是:

  手拿三尺龍泉劍,奪卻中原四百州。

  劉季殺了項羽,立著國號曰漢,只因疑忌功臣,如韓王信、彭越、陳豨之徒,皆不免族滅誅夷。這三個功臣抱屈銜冤,訴於天帝,天帝可憐見三個功臣無辜被戮,令他每三個托生做三個豪傑出來:韓信去曹家托生做著個曹操,彭越去孫家托生做著個孫權,陳豨去那宗室家托生做著個劉備。這三個分了他的天下,……三國各有史,道是《三國志》是也。……

  於是更自晉及唐,以至黃巢變亂,朱氏立國,其下卷今闕,必當訖于梁亡矣。全書敘述,繁簡頗不同,大抵史上大事,即無發揮,一涉細故,便多增飾,狀以駢儷,證以詩歌,又雜諢詞,以博笑噱,如說黃巢下第,與朱溫等為盜,將劫侯家莊馬評事時途中情景,即其例也:

  ……黃巢道,「若去劫他時,不消賢弟下手,咱有桑門劍一口,是天賜黃巢的,咱將劍一指,看他甚人,也抵敵不住。」道罷便去,行過一個高嶺,名做懸刀峰,自行了半個日頭,方得下嶺。好座高嶺!是:根盤地角,頂接天涯,蒼蒼老檜拂長空,挺挺孤松侵碧漢,山雞共日雞齊鬥,天河與澗水接流,飛泉飄雨腳廉纖,怪石與雲頭相軋。怎見得高?

  幾年攧下一樵夫,至今未曾攧到底。

  黃巢兄弟四人過了這座高嶺,望見那侯家莊。好座莊舍!但見:石惹閑雲,山連溪水,堤邊垂柳,弄風嫋嫋拂溪橋,路畔閑花,映日叢叢遮野渡。那四個兄弟望見莊舍遠不出五裡田地,天色正晡,同入個樹林中嚲了,待晚西卻行到那馬家門首去。……

  《京本通俗小說》不知本幾卷,今存卷十至十六,每卷一篇,曰《碾玉觀音》,曰《菩薩蠻》,曰《西山一窟鬼》,曰《志誠張主管》,曰《拗相公》,曰《錯斬崔寧》,曰《馮玉梅團圓》等,每篇各具首尾,頃刻可了,與吳自牧所記正同。其取材多在近時,或采之他種說部,主在娛心,而雜以懲勸。體制則什九先以閒話或他事,後乃綴合,以入正文。如《碾玉觀音》因欲敘咸安郡王遊春,則輒舉春詞至十餘首:

  山色晴嵐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
  東郊漸覺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鴉,尋芳趁步到山家。
  隴頭幾樹紅梅落,紅杏枝頭未著花。

  這首《鷓鴣天》說孟春景致,原來又不如仲春詞做得好:

  …………

  這三首詞,都不如王荊公看見花瓣兒片片風吹下地來,原來這春歸去是東風斷送的。有詩道:

  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
  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蘇東坡道,不是東風斷送春歸去,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有詩道: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秦少遊道,也不幹風事,也不幹雨事,是柳絮飄將春色去。有詩道:

  三月柳花輕複散,飄揚淡蕩送春歸。
  此花本是無情物,一向東飛一向西。

  …………

  王岩叟道,也不幹風事,也不幹雨事,也不幹柳絮事,也不幹蝴蝶事,也不幹黃鶯事,也不幹杜鵑事,也不幹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過春歸去。曾有詩道:

  怨風怨雨兩俱非,風雨不來春亦歸。
  腮邊紅褪青梅小,口角黃消乳燕飛。
  蜀魄健啼花影去,吳蠶強食柘桑稀。
  直惱春歸無覓處,江湖辜負一蓑衣。

  說話的因甚說這春歸詞?紹興年間,行在有個關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鎮節度使咸安郡王,當時怕春歸去,將帶著許多鈞眷遊春,……

  此種引首,與講史之先敘天地開闢者略異,大抵詩詞之外,亦用故實,或取相類,或取不同,而多為時事。取不同者由反入正,取相類者較有淺深,忽而相牽,轉入本事,故敘述方始,而主意已明,耐得翁之所謂「提破」,吳自牧之所謂「捏合」,殆指此矣。凡其上半,謂之「得勝頭回」,頭回猶雲前回,聽說話者多軍民,故冠以吉語曰得勝,非因進講宮中,因有此名也。至於文式,則與《五代史平話》之鋪敘瑣事處頗相似,然較詳。《西山一窟鬼》述吳秀才一為鬼誘,至所遇無一非鬼,蓋本之《鬼董》(四)之《樊生》,而描寫委曲瑣細,則雖明清演義亦無以過之,如其記訂婚之始云:

  ……開學堂後,有一年之上,也罪過,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子們來與它教訓,頗有些趲足。當日正在學堂裡教書,只聽得青布簾兒上鈴聲響,走將一個人入來。吳教授看那入來的人:不是別人,卻是十年前搬去的鄰舍王婆。原來那婆子是個「撮合山」,專靠做媒為生。吳教授相揖罷,道,「多時不見。而今婆婆在那裡住?」婆子道,「只道教授忘了老媳婦,如今老媳婦在錢塘門裡沿城住。」教授問,「婆婆高夀?」婆子道,「老媳婦犬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卻像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價費多少心神;據我媳婦愚見,也少不得一個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這裡也幾次問人來,卻沒這般頭腦。」婆子道,「這個『不是冤家不聚會』。好教官人得知,卻有一頭好親在這裡,一千貫錢房計,帶一個從嫁,又好人才,卻有一床樂器都會,又寫得算得,又是唓嗻大官府第出身,只要嫁個讀書官人。教授卻是要也不?」教授聽得說罷,喜從天降,笑逐顏開,道,「若還真個有這人時,可知好哩!只是這個小娘子如今在那裡?」……

  南宋亡,雜劇消歇,說話遂不復行,然話本蓋頗有存者,後人目染,仿以為書,雖已非口談,而猶存曩體,小說者流有《拍案驚奇》《醉醒石》之屬,講史者流有《列國演義》《隋唐演義》之屬,惟世間於此二科,漸不復知所嚴別,遂俱以「小說」為通名。

  【注釋】

  《五代史平話》:即《新編五代史平話》,全書概述五代興亡歷史。《通俗小說》,即《京本通俗小說》,話本集,殘本存九篇。江東老蟫(繆荃孫)跋云:其中「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金主亮荒淫兩卷,過於穢褻;未敢傳摹。」故現通行本只七篇。

  《鬼董》:一名《鬼董狐》,五卷。作者姓沈,宋人。

  《拍案驚奇》《醉醒石》:參看本書第二十一篇。

  《列國演義》:參看本書第十五篇。《隋唐演義》,參看本書第十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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