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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講 清小說之四派及其末流(2)


  三、人情派

  此派小說,即可以著名的《紅樓夢》做代表。《紅樓夢》其初名《石頭記》,共有八十回,在乾隆中年忽出現於北京。最初皆抄本,至乾隆五十七年,才有程偉元刻本,加多四十回,共一百二十回,改名叫《紅樓夢》。據偉元說:乃是從舊家及鼓擔上收集而成全部的。至其原本,則現在已少見,惟現有一石印本,也不知究是原本與否。《紅樓夢》所敘為石頭城中──未必是今之南京──賈府的事情。其主要者為榮國府的賈政生子寶玉,聰明過人,而絕愛異性;賈府中實亦多好女子,主從之外,親戚也多,如黛玉,寶釵等,皆來寄寓,史湘雲亦常來。而寶玉與黛玉愛最深;後來政為寶玉娶婦,卻迎了寶釵,黛玉知道以後,吐血死了。寶玉亦鬱鬱不樂,悲歎成病。其後甯國府的賈赦革職查抄,累及榮府,於是家庭衰落,寶玉竟發了瘋,後又忽而改行,中了舉人。但不多時,忽又不知所往了。後賈政因葬母路過毗陵,見一人光頭赤腳,向他下拜,細看就是寶玉;正欲問話,忽來一僧一道,拉之而去。追之無有,但見白茫茫一片荒野而已。

  《紅樓夢》的作者,大家都知道是曹雪芹,因為這是書上寫著的。至於曹雪芹是何等樣人,卻少有人提起過;現經胡適之先生的考證,我們可以知道大概了。雪芹名佹,一字芹圃,是漢軍旗人。他的祖父名寅,康熙中為江甯織造。清世祖南巡時,即以織造局為行宮。其父,亦為江甯織造。我們由此就知道作者在幼時實在是一個大世家的公子。他生在南京。十歲時,隨父到了北京。此後中間不知因何變故,家道忽落。雪芹中年,竟至窮居北京之西郊,有時還不得飽食。

  可是他還縱酒賦詩,而《紅樓夢》的創作,也就在這時候。可惜後來他因為兒子夭殤,悲慟過度,也竟死掉了──年四十餘──《紅樓夢》也未得做完,只有八十回。後來程偉元所刻的,增至一百二十回,雖說是從各處搜集的,但實則其友高鶚所續成,並不是原本。

  對於書中所敘的意思,推測之說也很多。舉其較為重要者而言:

  (一)是說記納蘭性德的家事,所謂金釵十二,就是性德所奉為上客的人們。這是因為性德是詞人,是少年中舉,他家後來也被查抄,和寶玉的情形相仿佛,所以猜想出來的。但是查抄一事,寶玉在生前,而性德則在死後,其他不同之點也很多,所以其實並不很相像。

  (二)是說記順治與董鄂妃的故事;而又以鄂妃為秦淮舊妓董小宛。清兵南下時,掠小宛到北京,因此有寵于清世祖,封為貴紀;後來小宛夭逝,清世祖非常哀痛,就出家到五臺山做了和尚。《紅樓夢》中寶玉也做和尚,就是分明影射這一段故事。但是董鄂妃是滿洲人,並非就是董小宛,清兵下江南的時候,小宛已經二十八歲了;而順治方十四歲,決不會有把小宛做妃的道理。所以這一說也不通的。

  (三)是說敘康熙朝政治底狀態的;就是以為石頭記是政治小說,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而揭清之失。如以「紅」影「朱」字,以「石頭」指「金陵」,以「賈」斥偽朝──即斥「清」,以金陵十二釵譏降清之名士。然此說未免近於穿鑿,況且現在既知道作者既是漢軍旗人,似乎不至於代漢人來抱亡國之痛的。

  (四)是說自敘;此說出來最早,而信者最少,現在可是多起來了。因為我們已知道雪芹自己的境遇,很和書中所敘相合。雪芹的祖父、父親,都做過江甯織造,其家庭之豪華,實和賈府略同;雪芹幼時又是一個佳公子,有似於寶玉;而其後突然窮困,假定是被抄家或近於這一類事故所致,情理也可通──由此可知《紅樓夢》一書,說大部分為作者自敘,實是最為可信的一說。

  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但是反對者卻很多,以為將給青年以不好的影響。這就因為中國人看小說,不能用賞鑒的態度去欣賞它,卻自己鑽入書中,硬去充一個其中的腳色。所以青年看《紅樓夢》,便以寶玉 、黛玉自居;而年老人看去,又多佔據了賈政管束寶玉的身分,滿心是利害的打算,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了。

  《紅樓夢》而後,續作極多:有《後紅樓夢》《續紅樓夢》《紅樓後夢》《紅樓複夢》《紅樓補夢》《紅樓重夢》《紅樓幻夢》《紅樓圓夢》……大概是補其缺陷,結以團圓。

  直到道光年中,《紅樓夢》才談厭了。但要敘常人之家,則佳人又少,事故不多,於是便用了《紅樓夢》的筆調,去寫優伶和妓女之事情,場面又為之一變。這有《品花寶鑒》《青樓夢》可作代表。《品花寶鑒》是專敘乾隆以來北京底優伶的。

  其中人物雖與《紅樓夢》不同,而仍以纏綿為主;所描寫的伶人與狎客,也和佳人與才子差不多。《青樓夢》全書都講妓女,但情形並非寫實的,而是作者的理想。他以為只有妓女是才子的知己,經過若干周折,便即團圓,也仍脫不了明末的佳人才子這一派。到光緒中年,又有《海上花列傳》出現,雖然也寫妓女,但不像《青樓夢》那樣的理想,卻以為妓女有好,有壞,較近於寫實了。一到光緒末年,《九尾龜》之類出,則所寫的妓女都是壞人,狎客也像了無賴,與《海上花列傳》又不同。這樣,作者對於妓家的寫法凡三變,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溢惡,並且故意誇張,謾駡起來;有幾種還是誣衊,訛詐的器具。人情小說底末流至於如此,實在是很可以詫異的。

  【注釋】

  《九尾龜》:清末漱六山房(張春帆)撰。一九二回。敘寫妓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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