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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月8日致鄭振鐸


  西諦先生:

  四夜信收到。記得去年年底,生活書店曾將排好之校樣一張送給我,問有無誤字,即日為之改正二處,寄還了他。此即《十竹齋》廣告,計算起來,該是來得及印上的,而竟無有,真不知何故。和商人交涉,常有此等事,有時是因為模模胡胡,有時卻別有用意,而其意殊不可測(《譯文》在同一書店所出的別種刊物上去登廣告,亦常被抽去),只得聽之,而另行延長豫約期間,或賣特價耳。

  在同一版上,塗以各種顏色,我想是兩種顏色接合之處,總不免有些混合的,因為兩面俱濕,必至於交沁。倘若界限分明,那就恐怕還是印好幾回,不過板卻不妨只有一塊,只是用筆分塗幾回罷了。我有一張貴州的花紙(新年賣給人玩的),看它的設色法,乃是用紙版數塊,各將應有某色之處鏤空,壓在紙上,再用某色在空處亂搽,數次而畢。又曾見E。Munch〔1〕之兩色木版,乃此版本可以挖成兩塊,分別塗色之後,拼起來再印的。大約所謂采色版畫之印法,恐怕還不止這幾種。

  營植排擠,本是三根惟一之特長,我曾領教過兩回,令人如穿濕布衫,雖不至於氣絕,卻渾身不舒服,所以避之惟恐不速。但他先前的歷史,是排盡異己之後,特長無可施之處,即又以施之他們之同人,所以當他統一之時,亦即倒敗之始。但現在既為月〔2〕光所照,則情形又當不同,大約當更綿長,更惡辣,而三根究非其族類,事成後也非藏則烹〔3〕的。此公在廈門趨奉校長〔4〕,顏膝可憐,迨異己去後,而校長又薄其為人,終於不安於位,殊可笑也。現在尚有若干明白學生,固然尚可小住,但與月孽爭,學生是一定失敗的,他們孜孜不倦,無所不為,我亦曾在北京領教過,覺得他們之兇悍陰險,遠在三根先生之上。和此輩相處一兩年,即能倖存,也還是有損無益的,因為所見所聞,決不會有有益身心之事,猶之專讀《論語》或《人間世》一兩年,而欲不變為廢料,亦殊不可得也。但萌退志是可以不必的,我亦尚在看看人間世,不過總有一天,是終於要「一走了之」的,現在是這樣的世界。

  偶看明末野史,覺現在的士大夫和那時之相像,真令人不得不驚。年底做了一篇關於明末的隨筆,去登《文學》(第一期),並無放肆之處,然而竟被刪去了五分之四,只剩了一個頭,我要求將這頭在第二期登出,聊以示眾而已。上海情形,發狂正不下於北平。青年好遊戲,請遊戲罷。其實中國何嘗有真正的黨徒,隨風轉舵,二十餘年矣,可曾見有人為他的首領拚命?將來的狂熱的扮別的偉人者,什九正是現在的扮HerrHitler〔5〕的人。穆公木天〔6〕也反正了,他與另三人作一獻上之報告,毀左翼惟恐不至,和先前之激昂慷慨,判若兩人,但我深怕他有一天又會激烈起來,判我輩之印古董以重罪也。(穆公們之獻文,是登在秘密刊物裡的,不知怎的為日本人所得,譯載在《支那研究資料》上了,遂使我們局外人亦得欣賞。他說:某翼中有兩個太上皇,亦即傀儡,乃我與仲方〔7〕。其實這種意見,他大約蓄之已久,不過不到時候,沒有說出來。然則尚未顯出原形之所謂「朋友」也者,豈不可怕?)S君〔8〕是明白的。有幾個外國人之愛中國,遠勝於有些同胞自己,這真足叫人傷心。我們自己也還有好青年,但不知在此世界,究竟可以剩下幾個?我正在譯童話〔9〕,擬付《譯文》,亦尚存希望於將來耳,嗚呼!

  專此布達,即請著安。

  迅頓首 一月八夜。

  注釋:

  〔1〕E.Munch蒙克(1863~1944),挪威油畫家和版畫家。

  〔2〕指新月派。

  〔3〕非藏則烹語出《史記。勾踐世家》:「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4〕指廈門大學校長林文慶。

  〔5〕HerrHitler,德語:希特勒先生。

  〔6〕穆木天參看340805信注〔2〕。一九三四年九月他出獄前夕,向國民黨當局寫了一份改變自己政治、文藝主張的材料,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六日《申報》曾予發表,其中說:「在現階段的中國,因民族資本主義不發達之故,實無尖銳的階級對立之可言,更談不到有階級鬥爭,鼓吹階級鬥爭,適足以破壞民族的解放運動之統一戰線……現在中國所需要的,可能產生的,可以說不是普羅文學,而是供民族統一戰線堅固的民族文學。」下面所說的「獻上之報告」,及譯載它的《支那研究資料》,待查。

  〔7〕仲方即沈雁冰。

  〔8〕S君指斯諾。

  〔9〕童話指《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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