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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12月6日致蕭軍、蕭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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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吟先生: 兩信均收到。我知道我們見面之後,是會使你們悲哀的,我想,你們單看我的文章,不會料到我已這麼衰老。但這是自然的法則,無可如何。其實,我的體子並不算壞,十六七歲就單身在外面混,混了三十年,這費力可就不小;但沒有生過大病或臥床數十天,不過精力總覺得不及先前了,一個人過了五十歲,總不免如此。 中國是古國,歷史長了,花樣也多,情形複雜,做人也特別難,我覺得別的國度裡,處世法總還要簡單,所以每個人可以有工夫做些事,在中國,則單是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幾乎全部。尤其是那些誣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對於我的許多謠言,其實大部分是所謂「文學家」造的,有什麼仇呢,至多不過是文章上的衝突,有些是一向毫無關係,他不過造著好玩,去年他們還稱我為「漢奸」,說我替日本政府做偵探〔1〕。我罵他時,他們又說我器量小。 單是一些無聊事,就會化去許多力氣。但,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裡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裡。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但我是還要照先前那樣做事的,雖然現在精力不及先前了,也因學問所限,不能慰青年們的渴望,然而我毫無退縮之意。 《兩地書》其實並不像所謂「情書」,一者因為我們通信之初,實在並未有什麼關於後來的豫料的;二則年齡,境遇,都已傾向了沈靜方面,所以決不會顯出什麼熱烈。冷靜,在兩人之間,是有缺點的,但打鬧,也有弊病,不過,倘能立刻互相諒解,那也不妨。至於孩子,偶然看看是有趣的,但養起來,整天在一起,卻真是麻煩得很。 你們目下不能工作,就是靜不下,一個人離開故土,到一處生地方,還不發生關係,就是還沒有在這土裡下根,很容易有這一種情境。一個作者,離開本國後,即永不會寫文章了,是常有的事。我到上海後,即做不出小說來,而上海這地方,真也不能叫人和他親熱。我看你們的現在的這種焦躁的心情,不可使它發展起來,最好是常到外面去走走,看看社會上的情形,以及各種人們的臉。 以下答問—— 1.我的孩子叫海嬰,但他大起來,自己要改的,他的爸爸,就連姓都改掉了。阿菩是我的第三個兄弟的女兒。 2.會是開成的〔2〕,費了許多力;各種消息,報上都不肯登,所以在中國很少人知道。結果並不算壞,各代表回國後都有報告,使世界上更明瞭了中國的實情。我加入的。 3.《君山》我這裡沒有。 4.《母親》〔3〕也沒有。這書是被禁止的,但我可以托人去找一找。《沒落》〔4〕我未見過。 5.《兩地書》我想東北是有的,北新書局在寄去。 6.我其實是不喝酒的;只在疲勞或憤慨的時候,有時喝一點,現在是絕對不喝了,不過會客的時候,是例外。說我怎樣愛喝酒,也是「文學家」造的謠。 7.關於腦膜炎的事,日子已經經過許久了,我看不必去更正了罷。 我們有了孩子以後,景宋幾乎和筆絕交了,要她改稿子,她是不敢當的。但倘能出版,則錯字和不妥處,我當負責改正。 你說文化團體,都在停滯——無政府狀態中……,一點不錯。議論是有的,但大抵是唱高調,其實唱高調就是官僚主義。我的確常常感到焦煩,但力所能做的,就做,而又常常有「獨戰」的悲哀。不料有些朋友們,卻斥責我懶,不做事;他們昂頭天外,評論之後,不知那裡去了。 來信上說到用我這裡拿去的錢時,覺得刺痛,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一個俄國的盧布,日本的金圓,但因出版界上的資格關係,稿費總比青年作家來得容易,裡面並沒有青年作家的稿費那樣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緊。而且這些小事,萬不可放在心上,否則,人就容易神經衰弱,陷入憂鬱了。 來信又憤怒於他們之迫害我。這是不足為奇的,他們還能做什麼別的?我究竟還要說話。你看老百姓一聲不響,將汗血貢獻出來,自己弄到無衣無食,他們不是還要老百姓的性命嗎? 此複,即請儷安。 迅上 十二月六日 再:有《桃色的雲》及《小約翰》,是我十年前所譯,現在再版印出來了,你們兩位要看嗎?望告訴我。 又及 〔1〕替日本政府做偵探參看340516②信及其注〔10〕。 〔2〕指世界反對帝國主義戰爭委員會組織的遠東反戰會議。一九三三年九月三十日在上海秘密召開,主題是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到會的有英、法、比等國代表,魯迅未能到會,但被選為大會主席團名譽主席之一。 〔3〕《母親》高爾基著的長篇小說,參看331220①信注〔8〕。 〔4〕《沒落》即《阿爾達莫諾夫家的事業》,長篇小說,高爾基著,陳小航譯,一九三二年八月神州國光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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