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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


  聚仁先生:

  惠書敬悉。近來的事,其實也未嘗比明末更壞,不過交通既廣,智識大增,所以手段也比較的綿密而且惡辣。然而明末有些士大夫,曾捧魏忠賢〔1〕入孔廟,被以袞冕,現在卻還不至此,我但于胡公適之之侃侃而談〔2〕,有些不覺為之顏厚有忸怩〔3〕耳。但是,如此公者,何代蔑有哉。

  漁仲亭林諸公〔4〕,我以為今人已無從企及,此時代不同,環境所致,亦無可奈何。中國學問,待從新整理者甚多,即如歷史,就該另編一部。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此種物件,都須褫其華袞,示人本相,庶青年不再烏煙瘴氣,莫名其妙。其他如社會史,藝術史,賭博史,娼妓史,文禍史……都未有人著手。然而又怎能著手?居今之世,縱使在決堤灌水,飛機擲彈範圍之外,也難得數年糧食,一屋圖書。我數年前,曾擬編中國字體變遷史及文學史稿各一部,先從作長編入手,但即此長編,已成難事,剪取歟,無此許多書,赴圖書館抄錄歟,上海就沒有圖書館,即有之,一人無此精力與時光,請書記〔5〕又有欠薪之懼,所以直到現在,還是空談。現在做人,似乎只能隨時隨手做點有益於人之事,倘其不能,就做些利己而不損人之事,又不能,則做些損人利己之事。只有損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對的,如強盜之放火是也。

  知識分子以外,現在是不能有作家的,戈理基〔6〕雖稱非知識階級出身,其實他看的書很不少,中國文字如此之難,工農何從看起,所以新的文學,只能希望于好的青年。十餘年來,我所遇見的文學青年真也不少了,而希奇古怪的居多。最大的通病,是以為因為自己是青年,所以最可貴,最不錯的,待到被人駁得無話可說的時候,他就說是因為青年,當然不免有錯誤,該當原諒的了。而變化也真來得快,三四年中,三翻四覆的,你看有多少。

  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7〕先生曾教我小學,後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後來他主張投壺〔8〕,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9〕,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笑。以後如相見,仍當執禮甚恭(而太炎先生對於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和藹若朋友然),自以為師弟之道,如此已可矣。

  今之青年,似乎比我們青年時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為了一點小利,而反噬構陷,真有大出於意料之外者,歷來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難盡,但我是總如野獸一樣,受了傷,就回頭鑽入草莽,舐掉血跡,至多也不過呻吟幾聲的。只是現在卻因為年紀漸大,精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漸在回避了。

  自首之輩,當分別論之,別國的硬漢比中國多,也因為別國的淫刑不及中國的緣故。我曾查歐洲先前虐殺耶穌教徒〔10〕的記錄,其殘虐實不及中國,有至死不屈者,史上在姓名之前就冠一「聖」字了。中國青年之至死不屈者,亦常有之,但皆秘不發表。不能受刑至死,就非賣友不可,於是堅卓者無不滅亡,遊移者愈益墮落,長此以往,將使中國無一好人,倘中國而終亡,操此策者為之也。

  此複,並頌

  著祺

  魯迅啟上

  六月十八夜

  注釋:

  〔1〕魏忠賢(1568~1627)河間肅寧(今屬河北)人,明末天啟時專權的宦官。曾掌管特務機關東廠,兇殘跋扈,殺人甚多。當時趨炎附勢之徒對他競相諂媚,《明史。魏忠賢傳》記載:「群小益求媚」,「相率歸忠賢,稱義兒」,「監生陸萬齡至請忠賢配孔子」。

  〔2〕胡適侃侃而談參看330301信注〔10〕。

  〔3〕顏厚有忸怩語見《尚書。五子之歌》。

  〔4〕漁仲即鄭樵(1103~1162),福建莆田人,宋代史學家。著有《通志》、《夾漈遺稿》等。亭林,即顧炎武(1613~1682),字寧人,號亭林,江蘇昆山人,明末清初學者、思想家。著有《日知錄》、《天下郡縣利病書》等。

  〔5〕書記舊時稱辦理文書和從事繕寫工作的人員為書記。

  〔6〕戈理基即高爾基。

  〔7〕太炎即章炳麟。

  〔8〕投壺古代宴會時的一種娛樂。賓主依次投矢壺中,負者飲酒。《禮記。投壺》孔穎達注引鄭玄的話,以為投壺是「主人與客燕飲講論才藝之禮」。孫傳芳盤踞東南五省時,章太炎任孫組織的婚喪祭制會會長,曾主張恢復「投壺」古禮。但該年八月六日,孫傳芳在南京舉行投壺儀式時,曾請章太炎主持,章卻未去。

  〔9〕據章太炎親屬回憶,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章在浙江余杭老家倉前鎮的房子曾被國民黨沒收。

  〔10〕歐洲先前虐殺耶穌教徒公元二九年前後,歐洲的一些耶穌教教徒常遭虐殺,有的被釘十字架,有的被殺被焚,甚至有被綁進演技場或劇場餵食獅子的。傳說使徒彼得等均在羅馬殉道,後來西方史書遂尊稱他們為「聖彼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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