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魯迅書信 | 上頁 下頁
1926年6月17日致李秉中


  秉中兄:

  收到你的來信後,的確使我「出於意表之外」〔1〕地喜歡。這一年來,不聞消息,我可是歷來沒有忘記,但常有兩種推測,一是在東江〔2〕負傷或戰死了,一是你已經變了一個武人,不再寫字,因為去年你從梅縣給我的信,內中已很有幾個空白及沒有寫全的字了。現在才知道你已經跑得如此之遠,這事我確沒有預先想到,但我希望你早早從休養室走出,「偷著到啤酒店去坐一坐我以為倒不妨多喝究竟不……,但酒。」,好。去年夏間,我因為各處碰釘子,也很大喝了一通酒,結果是生病了,現在已愈,也不再喝酒,這是醫生禁止的。他又禁止我吸煙,但這一節我卻沒有聽。

  從去年以來,我因為喜歡在報上毫無顧忌地發議論,就樹敵很多,章士釗之來咬〔3〕,乃是報應之一端,出面的雖是章士釗,其實黑幕中大有人在。不過他們的計劃,仍然於我無損,我還是這樣,因為我目下可以用印書所得之版稅錢,維持生活。今年春間,又有一般人大用陰謀,想加謀害,但也沒有什麼效驗。只是使我很覺得無聊,我雖然對於上等人向來並不十分尊敬,但尚不料其卑鄙陰險至於如此也。

  多謝你的夢。新房子尚不十分舊,但至今未加修葺,卻是真的。我大約總該老了一點,這是自然的定律,無法可想,只好「就這樣罷」。直到現在,文章還是做,與其說「文章」,倒不如說是「罵」罷。但是我實在困倦極了,很想休息休息,今年秋天,也許要到別的地方去,地方還未定,大約是南邊。目的是:一,專門講書,少問別事(但這也難說,恐怕仍然要說話),二,弄幾文錢,以助家用,因為靠版稅究竟還不夠。家眷不動,自己一人去,期間是少則一年,多則兩年,此後我還想仍到熱鬧地方,照例搗亂。

  「指導青年」的話,那是報館替我登的廣告,其實呢,我自己尚且尋不著頭路,怎麼指導別人。這些哲學式的事情,我現在不很想它了,近來想做的事,非常之小,仍然是發點議論,印點關於文學的書。酒也想喝的,可是不能。因為我近來忽然還想活下去了。為什麼呢?說起來或者有些可笑,一,是世上還有幾個人希望我活下去,二,是自己還要發點議論,印點關於文學的書。

  我現在仍在印《莽原》,以及印些自己和別人的翻譯及創作。可惜沒有錢,印不多。我今天另封寄給你三本書,一是翻譯,兩本是我的雜感集,但也無甚可觀。

  我的住址是「西四,宮門口,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你信面上寫的並不大錯,只是門牌多了五號罷了。即使我已出京,信寄這裡也可以,因為家眷在此,可以轉寄的。

  你什麼時候可以畢業回國?我自憾我沒有什麼話可以寄贈你,但以為使精神墮落下去,是不好的,因為這能使自己受苦。第一著須大吃牛肉,將自己養胖,這才能做一切事。我近來的思想,倒比先前樂觀些,並不怎樣頹唐。你如有工夫,望常給我消息。

  迅 六月十七日

  注釋:

  〔1〕「出於意表之外」這是套用林紓文章中的不通的文言用語。

  〔2〕東江珠江的東支,這裡指廣東東江梅縣一帶。一九二五年十月中旬,國民革命軍在這裡擊敗廣東軍閥陳炯明的部隊。李秉中為黃埔軍校學生,曾參加這個戰役;但這時李已到蘇聯留學,因此下文中有「已經跑得如此之遠」的話。

  〔3〕指章士釗罷免魯迅職務一事。下文的「今年春間,……想加謀害」,指段祺瑞政府列名通緝魯迅事。參看260409信注〔1〕。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