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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的新文學的概觀


  ──五月二十二日在燕京大學國文學會講

  則一年多,我不很向青年諸君說什麼話了,因為革命以來,言論的路很窄小,不是過激,便是反動,於大家都無益處。這一次回到北平,幾位舊識的人要我到這裡來講幾句,情不可卻,只好來講幾句。但因為種種瑣事,終於沒有想定究竟來講什麼──連題目都沒有。

  那題目,原是想在車上擬定的,但因為道路壞,汽車顛起來有尺多高,無從想起。我於是偶然感到,外來的東西,單取一件,是不行的,有汽車也須有好道路,一切事總免不掉環境的影響。文學──在中國的所謂新文學,所謂革命文學,也是如此。

  中國的文化,便是怎樣的愛國者,恐怕也大概不能不承認是有些落後。新的事物,都是從外面侵入的。新的勢力來到了,大多數的人們還是莫名其妙。北平還不到這樣,譬如上海租界,那情形,外國人是處在中央,那外面,圍著一群翻譯,包探,巡捕,西崽……之類,是懂得外國話,熟悉租界章程的。這一圈之外,才是許多老百姓。

  老百姓一到洋場,永遠不會明白真實情形,外國人說「Yes」,翻譯道,「他在說打一個耳光」,外國人說「No」,翻出來卻是他說「去槍斃」。倘想要免去這一類無謂的冤苦,首先是在知道得多一點,衝破了這一個圈子。

  在文學界也一樣,我們知道得太不多,而幫助我們知識的材料也太少。梁實秋有一個白璧德,徐志摩有一個泰戈爾,胡適之有一個杜威,──是的,徐志摩還有一個曼殊斐兒,他到她墳上去哭過。──創造社有革命文學,時行的文學,不過附和的;創作的、很有研究的卻不多。直到現在,還是給幾個出題目的人們圈了起來。

  各種文學,都是應環境而產生的,推崇文藝的人,雖喜歡說文藝足以煽起風波來,但在事實上,卻是政治先行,文藝後變。倘以為文藝可以改變環境,那是「唯心」之談;事實的出現,並不如文學家所豫想。所以,巨大的革命以前的所謂革命文學者還須滅亡,待到革命略有結果,略有喘息的餘裕,這才產生新的革命文學者。為什麼呢,因為舊社會將近崩壞之際,是常常會有近似帶革命性的文學作品出現的,然而其實並非真的革命文學。例如:或者憎惡舊社會,而只是憎惡,更沒有針對於將來的理想;或者也大呼改造社會,而問他要怎樣的社會,卻是不能實現的烏托邦;或者自己活得無聊了,便空泛地希望一大轉變,來作刺戟,正如飽於飲食的人,想吃些辣椒爽口。更下的是,原是舊式人物,但在社會裡失敗了,卻想另掛新招牌,靠新興勢力獲得更好的地位。

  希望革命的文人,革命一到,反而沉默下去的例子,在中國便曾有過的。即如清末的南社,便是鼓吹革命的文學團體,他們歎漢族的被壓制,憤滿人的兇橫,渴望著「光復舊物」。但民國成立以後,倒寂然無聲了。我想,這是因為他們的理想,是在革命以後,「重見漢官威儀」,峨冠博帶。而事實並不這樣,所以反而索然無味,不想執筆了。俄國的例子尤為明顯,十月革命開初,也曾有許多革命文學家非常驚喜,歡迎這暴風雨的襲來,願受風雷的試煉。但後來,詩人葉遂甯,小說家索波裡自殺了,近來還聽說有名的小說家愛倫堡 有些反動。這是什麼緣故呢?就因為四面襲來的並不是暴風雨,來試煉的也並非風雷,卻是老老實實的「革命」。

  空想被擊碎了,人也就活不下去,這倒不如古時候相信死後靈魂上天,坐在上帝旁邊吃點心的詩人們福氣 。因為他們在達到目的之前,已經死掉了。

  中國,據說,自然是已經革了命,──政治上也許如此罷,但在文藝上,卻並沒有改變。有人說,「小資產階級文學之抬頭」了,其實是,小資產階級文學在哪裡呢,連「頭」也沒有,哪裡說得到「抬」?這照我上面所講的推論起來,就是文學並不變化和興旺,所反映的便是並無革命和進步,──雖然革命家聽了也許不大喜歡。

  至於創造社所提倡的,更徹底的革命文學──無產階級文學,自然更不過是一個題目。這邊也禁,那邊也禁的王獨清的從上海租界裡遙望廣州暴動的詩 ,「Pong Pong Pong」,鉛字逐漸大了起來,只在說明他曾為電影的字幕和上海的醬園招牌所感動,有模仿勃洛克的《十二個》之志而無其力和才。郭沫若的《一隻手》 是很有人推為佳作的,但內容說一個革命者革命之後失了一隻手,所餘的一隻還能和愛人握手的事,卻未免「失」得太巧。五體,四肢之中,倘要失去其一,實在還不如一隻手;一條腿就不便,頭自然更不行了。只準備失去一隻手,是能減少戰鬥的勇往之氣的;我想,革命者所不惜犧牲的,一定不只這一點。《一隻手》也還是窮秀才落難,後來終於中狀元,諧花燭的老調。

  但這些卻也正是中國現狀的一種反映。新近上海出版的革命文學的一本書的封面上,畫著一把鋼叉,這是從《苦悶的象徵》 的書面上取來的,叉的中間的一條尖刺上,又安一個鐵錘,這是從蘇聯的旗子上取來的。然而這樣地合了起來,卻弄得既不能刺,又不能敲,只能在表明這位作者的庸陋,──也正可以做那些文藝家的徽章。

  從這一階級走到那一階級去,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識如何,便一一直說,使大眾看去,為仇為友,了了分明。不要腦子裡存著許多舊的殘滓,卻故意瞞了起來,演戲似的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惟我是無產階級!」現在的人們既然神經過敏,聽到「俄」字便要氣絕,連嘴唇也快要不准紅了,對於出版物,這也怕,那也怕;而革命文學家又不肯多紹介別國的理論和作品,單是這樣的指著自己的鼻子,臨了便會像前清的「奉旨申斥」一樣,令人莫名其妙的。

  對於諸君,「奉旨申斥」大概還須解釋幾句才會明白罷。這是帝制時代的事。一個官員犯了過失了,便叫他跪在一個什麼門外面,皇帝差一個太監來斥駡。這時須得用一點化費,那麼,罵幾句就完;倘若不用,他便從祖宗一直罵到子孫。這算是皇帝在罵,然而誰能去問皇帝,問他究竟可是要這樣地罵呢?去年,據日本的雜誌上說,成仿吾是由中國的農工大眾選他往德國研究戲曲去了,我們也無從打聽,究竟真是這樣地選了沒有。

  所以我想,倘要比較地明白,還只好用我的老話,「多看外國書」,來打破這包圍的圈子。這事,于諸君是不甚費力的。

  關於新興文學的英文書或英譯書,即使不多,然而所有的幾本,一定較為切實可靠。多看些別國的理論和作品之後,再來估量中國的新文藝,便可以清楚得多了。更好是紹介到中國來;翻譯並不比隨便的創作容易,然而於新文學的發展卻更有功,于大家更有益。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北平《未名》半月刊第二卷第八期。

   西崽:舊時對西洋人雇用的中國男僕的蔑稱。

   「Yes」,英語:是。

   「No」,英語:不是。

   徐志摩(1897─1931):浙江海甯人,詩人,新月社主要成員。

  著有《志摩的詩》《猛虎集》等。一九二四年四月泰戈爾訪華時,他擔任翻譯,並在《小說月報》上多次發表頌揚泰戈爾的文章。

   杜威(J.Dewey,1859─1952)美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實用主義芝加哥學派的創始人。曾任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美國哲學學會、美國大學教授聯合會會長。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一年間曾來中國講學,胡適擔任翻譯。他自稱其實用主義哲學為經驗自然主義和工具主義,認為客觀世界和主觀認識都包括在「經驗」的統一體之中,「經驗」是二者的相互作用;思想不是客觀世界的反映,而是人根據自身的需要提出的「假設」和設計的「工具」,能夠「兌現價值」和有用的真理。主要著作有《哲學的改造》《經驗和自然》《藝術即經驗》等。胡適在美國留學時曾師從杜威,是實用主義哲學的宣傳者。

   曼殊斐兒(K.Mansfield,1888─1923) 通譯曼斯菲爾德,英國女作家。著有《幸福》《鴿巢》等中短篇小說集。徐志摩翻譯過她的作品。他在《自剖集·歐遊漫記》中,說他曾在法國上過曼殊斐兒的墳:「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係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

   烏托邦:拉丁文 Utopia 的音譯,源于英國湯姆士·莫爾在一五一六年所作的小說《烏托邦》。書中描寫一種叫「烏托邦」的社會組織,寄託著作者的空想社會主義的理想,由此「烏托邦」就成了「空想」的同義語。

   南社:文學團體,一九〇九年由柳亞子等人發起,成立于蘇州,盛時有社員千余人。他們以詩文鼓吹反清革命。辛亥革命後發生分化,有的附和袁世凱,有的加入安福系、研究系等政客團體,只有少數人堅持進步立場。一九二三年解體。該社編印不定期刊《南社》,發表社員所作詩文,共出二十二集。

   「漢官威儀」:指漢代叔孫通等人所制定的禮儀制度。《後漢書·光武帝紀》記載:王莽篡位失敗被殺後,司隸校尉劉秀(即後來的漢光武帝)帶了僚屬到長安,當地吏士「及見司隸僚屬,皆歡喜不自勝。老吏或垂涕曰:『不圖今日複見漢官威儀』」。

   愛倫堡(И.Г.Эренбург,1891─1967):蘇聯作家。一九一〇年開始文學活動,十月革命後參加蘇維埃政府工作。二十年代的小說分析批判資本主義社會,也反映出直身矛盾複雜的心態,流露出對革命的懷疑和動搖的情緒。因他在創作中歪曲社會主義現實,曾受到當時蘇聯文藝界的批判。

   德國詩人海涅在詩集《還鄉記》第六十六首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夢見我自己做了上帝,昂然地高坐在天堂,天使們環繞在我身旁,不絕地稱讚著我的詩章。我在吃糕餅、糖果,喝著酒,和天使們一起歡宴,我享受著這物珍品,卻無須破費一個小錢……。」

   「小資產階級文學之抬頭」:見李初梨《對於所謂「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底抬頭,普羅列塔利亞文學應該防禦自己》(載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創造月刊》第二卷第六期)。

   指王獨清的長詩《Ⅱ Dec.》(《十二月十一日》),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出版(未標出版處)。

   《一隻手》:短篇小說,載一九二八年《創造月刊》第一卷第九至十一期,內容和這裡所說的有出入。

   《苦悶的象徵》:文藝論文集,日本文藝評論家廚川白村作。魯迅曾譯成中文,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北京新潮社出版。中譯本的封面為陶元慶作。畫面是一把鋼叉叉著一個女人的舌頭,象徵「人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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