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且介亭雜文附集 | 上頁 下頁
我的第一個師父(2)


  自從《宇宙風》出世以來,一向沒有拜讀的機緣,近幾天才看見了「春季特大號」。其中有一篇銖堂先生的《不以成敗論英雄》,使我覺得很有趣,他以為中國人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近人有一句流行話,說中國民族富於同化力,所以遼金元清都並不曾征服中國。其實無非是一種惰性,對於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罷了」。我們怎樣來改悔這「惰性」呢,現在姑且不談,而且正在替我們想法的人們也多得很。我只要說那位寡婦之所以變了我的師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敗論英雄」。鄉下沒有活的岳飛或文天祥,所以一個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頭中,從戲臺逃下,也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失敗的英雄。她不免發現了祖傳的「惰性」,崇拜起來,對於追兵,也像我們的祖先的對於遼金元清的大軍似的,「不承認成功的英雄」了。在歷史上,這結果是正如銖堂先生所說:「乃是中國的社會不樹威是難得帖服的」,所以活該有「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但那時的鄉下人,卻好像並沒有「樹威」,走散了,自然,也許是他們料不到躲在家裡。

  因此我有了三個師兄,兩個師弟。大師兄是窮人的孩子,舍在寺裡,或是賣在寺裡的;其餘的四個,都是師父的兒子,大和尚的兒子做小和尚,我那時倒並不覺得怎麼稀奇。大師兄只有單身;二師兄也有家小,但他對我守著秘密,這一點,就可見他的道行遠不及我的師父,他的父親了。而且年齡都和我相差太遠,我們幾乎沒有交往。

  三師兄比我恐怕要大十歲,然而我們後來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擔心。還記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經,想來未必深通什麼大乘教理,在剃得精光的囟門上,放上兩排艾絨,同時燒起來,我看是總不免要叫痛的,這時善男信女,多數參加,實在不大雅觀,也失了我做師弟的體面。這怎麼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仿佛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樣。然而我的師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說戒律,不談教理,只在當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師兄去,厲聲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許哭,不許叫,要不然,腦袋就炸開,死了!」這一種大喝,實在比什麼《妙法蓮花經》或《大乘起信論》還有力,誰高興死呢,於是儀式很莊嚴的進行,雖然兩眼比平時水汪汪,但到兩排艾絨在頭頂上燒完,的確一聲也不出。我噓一口氣,真所謂「如釋重負」,善男信女們也個個「合十讚歎,歡喜佈施,頂禮而散」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從沙彌升為和尚,正和我們在家人行過冠禮,由童子而為成人相同。成人願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為和尚只記得釋迦牟尼或彌勒菩薩,乃是未曾拜和尚為師,或與和尚為友的世俗的謬見。寺裡也有確在修行,沒有女人,也不吃葷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師兄即是其一,然而他們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總是鬱鬱不樂,他們的一把扇或一本書,你一動他就不高興,令人不敢親近他。所以我所熟識的,都是有女人,或聲明想女人,吃葷,或聲明想吃葷的和尚。

  我那時並不詫異三師兄在想女人,而且知道他所理想的是怎樣的女人。人也許以為他想的是尼姑罷,並不是的,和尚和尼姑「相好」,加倍的不便當。他想的乃是千金小姐或少奶奶;而作這「相思」或「單相思」──即今之所謂「單戀」也──的媒介的是「結」。我們那裡的闊人家,一有喪事,每七日總要做一些法事,有一個七日,是要舉行「解結」的儀式的,因為死人在未死之前,總不免開罪於人,存著冤結,所以死後要替他解散。方法是在這天拜完經懺的傍晚,靈前陳列著幾盤東西,是食物和花,而其中有一盤,是用麻線或白頭繩,穿上十來文錢,兩頭相合而打成蝴蝶式,八結式之類的複雜的,頗不容易解開的結子。一群和尚便環坐桌旁,且唱且解,解開之後,錢歸和尚,而死人的一切冤結也從此完全消失了。這道理似乎有些古怪,但誰都這樣辦,並不為奇,大約也是一種「惰性」。不過解結是並不如世俗人的所推測,個個解開的,倘有和尚以為打得精緻,因而生愛,或者故意打得結實,很難解散,因而生恨的,便能暗暗的整個落到僧袍的大袖裡去,一任死者留下冤結,到地獄裡去吃苦。這種寶結帶回寺裡,便保存起來,也時時鑒賞,恰如我們的或亦不免偏愛看看女作家的作品一樣。當鑒賞的時候,當然也不免想到作家,打結子的是誰呢,男人不會,奴婢不會,有這種本領的,不消說是小姐或少奶奶了。和尚沒有文學界人物的清高,所以他就不免睹物思人,所謂「時涉遐想」起來,至於心理狀態,則我雖曾拜和尚為師,但究竟是在家人,不大明白底細。只記得三師兄曾經不得已而分給我幾個,有些實在打得精奇,有些則打好之後,浸過水,還用剪刀柄之類砸實,使和尚無法解散。解結,是替死人設法的,現在卻和和尚為難,我真不知道小姐或少奶奶是什麼意思。這疑問直到二十年後,學了一點醫學,才明白原來是給和尚吃苦,頗有一點虐待異性的病態的。深閨的怨恨,會無線電似的報在佛寺的和尚身上,我看道學先生可還沒有料到這一層。

  後來,三師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還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嚴守秘密,道行遠不及他的父親了。這時我也長大起來,不知道從那裡,聽到了和尚應守清規之類的古老話,還用這話來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點不窘,立刻用「金剛怒目」式,向我大喝一聲道:

  「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那裡來!?」

  這真是所謂「獅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啞口無言,我的確早看見寺裡有丈餘的大佛,有數尺或數寸的小菩薩,卻從未想到他們為什麼有大小。經此一喝,我才徹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薩的來源,不再發生疑問。但要找尋三師兄,從此卻艱難了一點,因為這位出家人,這時就有了三個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師父,在約略四十年前已經去世;師兄弟們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們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卻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們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薩,而且有些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

  四月一日

  【注釋】

  《不以成敗論英雄》:參看本卷第511頁注

  「揚州十日」:指清順治二年(1645)清軍攻破揚州後進行的十天大屠殺。「嘉定三屠」,指同年清軍佔領嘉定後進行的三次大屠殺。清代王秀椘著《揚州十日記》、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記略》二書,分別對這兩次慘殺作了較詳的記載。

  大乘:公元一、二世紀間形成的佛教宗派,相對於主張「自我解脫」的小乘教派而言。它主張「救度一切眾生」,強調盡人皆可成佛。一切修行應以利他為主。

  《妙法蓮花經》:簡稱《法華經》,印度佛教經典之一。通行的中譯本為後秦鳩摩羅什所譯。《大乘起信論》,解釋大乘教理的佛教著作,相傳為古印度馬鳴作,有南朝梁真諦和唐代實叉難陀的兩種譯本。

  「合十讚歎」:等語,是佛經中常見的話。合十,即合掌,用以表示敬意;頂禮,以頭、手、足五體匍匐在地的叩拜,是一種最尊敬的禮節。

  冠禮:我國古代禮俗,男子二十歲時舉行冠禮,表示已經成人。《儀禮·士冠禮》篇中有關於冠禮的說明。

  釋迦牟尼:參看本卷第320頁注。彌勒,佛教菩薩之一,相傳繼釋迦牟尼而成佛。

  「金剛怒目」:參看本卷第436頁注

  「獅吼」:佛家語,意思是震動世界的聲音。宋僧道彥《景德傳燈錄》卷一引《普耀經》:「佛(釋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分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